捌拾伍·重返洛阳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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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景年从一堆又一堆案卷中抬起头:“可打听到此人去向?”
“没有,那一带巡逻的卒子忒多,咱们不敢逗留。”其中一个道,“不过郑柘离开东京的消息千真万确,是我亲耳听城门守军说的。”
“好,我知道了。”年轻人点点头,不置可否,只让他们下去歇息。
几人便出了屋,同正迎面往这走的子骏打了个照面。辛子骏也不客气,闷着头就钻了进来,大大咧咧坐在景年对面便道:“兄弟,你这里——”
“没有吃的。”他伸出胳膊,正好挡在子骏前额,在桌子被撞个趔趄前成功阻挡住这没轻没重的,“饿了去管伙房要,我这里正忙着。”
子骏耷下来:“这才几时,伙房还没开灶!”
景年笑:“你也知道眼下不是吃饭的时候?”
“我这不是大清早就出去了一趟,回来肚子便饿了……”子骏嘟嘟囔囔,“独狼姐也没在附近,她身上有钱得很,要碰见她了,多少我还能开个荤呢。”
“你又出去作甚?”景年翻着手里的纸张,嘴巴不停,眼睛也不停,“我看你这两个月可勤快得很,叫你别出门也不听。这一阵可当心些,弟兄们没发现郑柘行踪,还有消息说他不在东京了,但我不敢当真,你也别太放肆。”
“不放肆还有甚么活头?”子骏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也看起那些信报来,“不过你放心,郑柘还真不在这里了!”继而坐起来,神秘兮兮地前倾过去,“嘿嘿,他们可打听不着——他往洛阳去了!”
“你怎么知道?”景年狐疑地看向她,“你说实话,这阵子,你是不是私下常与郑柘联络?”
“是,”子骏并不避讳,托腮道,“他救了我,我不找他,怎么继续拿我的药?”继而宽慰似的往景年面前拍了拍,“安心安心!我知道你怕什么,好兄弟,你也是救我一命的恩人,背信弃义的事儿我可不干!”
看她不像是能有所隐瞒的样子,景年勉强放了放心。可随即他又一惊:“等下,你说郑柘在洛阳?确定?”
“还能有假?”
“不好……”年轻人突然按几而起,“不好!——白一苛日前才说过要去洛阳探亲,前日才走……我就说郑柘怎会无缘无故去洛阳,他必是为了这个去的!”
子骏也跟着坐正了:“咱们的人也在洛阳?兄弟,我现在动身去洛阳,兴许还能追上他们!”
“不,这回有点蹊跷……”景年扶着桌子,寻思片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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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刺客不敢多等,与几个招呼一声便准备启程。
这一遭出行,景年原本想先去老向那里将娘亲给的护身符给磨蹭回来,谁知那老向一听他又要出城,便给也不给,只轰他有这闲心不如先回去看看自己亲娘。被骂的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只能灰溜溜夹着尾巴,在老向的臭骂声里去了城东。
此时的家中朱门紧锁,母亲早同父亲一道去了苏州赏春,还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景年怏怏地从院墙里翻进去,见百鹤堂的小蘅娘子也回去了,瞧着连老田也不在府内,只怕又趁机出去大赌特赌了,便在院子里小站一会,趁着家中仆从都在后院忙活,去了景弘屋中。
大哥的屋门不怎么上锁,家里也没人敢随意进入,这倒方便了景年。他钻进去一瞅,屋里的陈设又同以前不大一样了,看来他可没少在屋子的布置上操心。再随意翻翻,便见兄长枕头下面压着点东西,景年心中一动:莫非是什么有用的信报?抽出一瞧,却愣在原地。
——这是自己当年留在他烛台下面的信。
三年过去,信纸已经发黄,可如今的他实在读不下当年那一行行一段段轻狂自负之言,不知景弘初读时是否大发雷霆,也不知他读了三年下来,若还能再见,是否还会像当年一样毫不留情。
景年还是要离开了。
红门轻开,他闪身出来。才挤出来,便见一旁一颗脑袋探头探脑,没等他仔细看,便听耳旁响起一声熟悉的惊呼:“景年兄弟!”
来人正是赵甫成。
“唉,还以为是夫人回来了,怎么却是你这个没心肺的东西。”他佯作鄙夷,脸上的惊喜却藏不住,“你来干嘛?”
“我一直走不开,实在抱歉……”
“哎,这么久没见了,我可不听这种低三下四的话。”甫成笑道,“你这急匆匆地来了又急匆匆地走,这是要去哪儿?”
“我……”景年对他多少有些歉疚,“没什么。甫成兄怎么在这里?”
甫成却不理他的茬:“又来了又来了,甚么话都只藏在心里不肯说,要你说,你嫌旁人听不懂;待你说不得了,看你怎么后悔去。”
景年听出甫成在点他,赶紧赔笑:“好甫成兄!你这嘴可真不饶人,我一时糊涂,哪儿还有不能同你说的话?”又道,“我是要去洛阳一趟,走之前再回来看看,定定心。”
“呀!”甫成一拍掌,“这不是巧了!我来也是想把老张大人要的画儿带来,天夕得去洛阳采风呢!哎,陈学正也打算去的,说要顺道陪陪他娘子,咱们干脆一起去,路上还能说说话儿!”
景年刚想婉拒,一想甫成身体弱些,没个照应总归不放心;又想陈尧臣和周荷都是自己人,有些事情能向他们打听,便点点头,一口应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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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夕时分,车马西面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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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觉得入夜了天色还亮,不想一出了城,没了热闹,这官道两边村子也逐渐地越走越少,四野的天色便黑得愈发浓烈。时有夜枭号叫,教人不敢多听,那陈学正睡得早,便一早钻进车篷里面休息,独留赵甫成与张景年二人在外面坐着闲侃。
在车夫的吆喝与马儿的咴鸣中,甫成靠在车框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困了便去睡一会,夜里我守着就成了。”景年在一旁也倚着门框,望着月亮。
“我可不是困,”甫成看他,“画画儿的画到子时也不会困,我不过是觉得这月色清凉闲适,舒展一下精神罢了。”
“闲适?”
“是啊,你瞧这夜色深沉,唯独月光清浅,春日晚风爽人,鸟雀时鸣,我们驾车而行,正如同游荡在泉水中的鱼儿一般,多么闲适的光景……”他的眼睛里闪着一汪月色,“景年兄弟,你有多久不曾好好瞧过月亮了?”
景年被他问得愣住:“我每晚都看。”
“你是看,可你忘了学正教咱们甚么了?常人看月亮,是计时,要谋生,可画师却不能这样看。画师要先看宇宙,看星文,再看月亮今日是高悬天顶,还是低垂临江,月色不同,意境不同,是而我们看月的时候,也是在观心呀。”
“真好……”景年长长地舒了口气,“或许我看不到你心中看见的月亮,可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觉得月色闲适,我就觉得高兴。”
“你看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甫成瞥了他一眼,“心里有甚么事,何不对着月亮说说?”
“我看是你自个儿想听故事。”景年笑起来,又正色道,“不过既然说起这个,在我说心事之前,倒想先和你问一个人。白一苛此人,你熟悉吗?”
甫成点点头:“自然熟悉!他经常来照顾我,我起初还以为是独姑娘差遣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原是他自己乐意的。想来大概是看我心肠好,愿意和我交个朋友。”
年轻人欲言又止,又听他继续道:“说到这位小兄弟,倒也挺有意思。你不在东京时,有回他扛了三袋粳米来,央求我为他画一幅小像。结果墨都研好了,他却改口说想请我画景年兄弟你的小像。我便寻思,要我画你还不简单,便也没收他的东西,只管涂了两笔画与他去了。”
景年一动:“小像?你说的小像可是画在一张信笺上的?”
“对呀,你怎么知道?”
“他……他寄给我了。”景年撒了个谎。
“哟?”甫成打趣他,“那真是奇怪了,平白地找我画了你,又大费周章地寄给你,你这没心肺的东西,竟值得人家用三袋米来换?”
这话听在耳边,年轻人心中却听不进去。原来那小像还真是白一苛弄到的,这样一来,那寄给苗秀才的通篇别字的纸条也就解释得通了。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看他半晌没动静,甫成推了推他:“生气了?”
景年摇摇头,仰头叹息,答非所问。
“甫成兄,若老天开眼,我真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兄弟姐妹离我而去。”
“咦……怎么突然说这个?”甫成纳闷,又寻思片刻,赞同道,“这倒是,我也看不得生离死别。”
那刺客出神地望着月亮,没来由的心绪丝丝缕缕。
“甫成兄,我从小不懂事,没在爹娘哥哥身边长大,向来将身边伙伴当作亲兄弟一般看待……可我从小到大,只有你们这几个兄弟算得上至亲挚友,如今亲生的兄长处处针锋相对,看着我长大的师兄也死于非命,连后面认下的兄弟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人……”他充满歉意地看着好友,“甫成兄,原先失约,我心中悔了没有八千遍也有百万遍。可我身不由己,只能夜夜遥祝你身体康健。如今回来汴梁,却整日事务缠身,每每念起你我学画同窗时,却只能感慨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常想,若是能做个京中闲游少年,蹴彩球,擎猛鹰,不必为天下苍生烦忧,该有多好……”
甫成许久不语。
“我曾经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可闲游少年的滋味,并不比如今更好。”他拍了拍那捏着太阳穴伤神的好友,轻轻道,“所以景年兄弟,你放心走就是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两人对视片刻,景年笑了。
“好啦,过了今夜,你我与春风同赴洛阳,何须感伤?”画师道,“难得月色怡人,不如你我对月吟词,若是能吟出两个好牌子,说不定还能被他们唱遍东西两京。到那时,便算你也做过一回京中富贵闲游人,如何?”
景年嗯了一声,当作应募。二人便会心而笑,暂且搁置烦恼,万事皆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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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马蹄疾疾,轮声笃笃,明月潺潺。
此夜不再孤寂,知己在侧,万般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