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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朱爱卿——”惠王的眼眶也湿了,紧握他的手微微颤抖。
朱威哽咽:“臣要走了,臣……不能服侍王上了……”
“朱爱卿呀,”惠王摸着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手,“你不能够犯糊涂,你比寡人还小好几年哩,要走也是寡人先走,寡人还巴望着你来为寡人封棺哩!”
“王上……臣……”朱威说不下去了,只是哽咽。
“寡人糊涂啊!”惠王抖着朱威的手,“寡人悔不该不听白相国的话,不听你的话,赶走惠相国,赶走白虎……寡人……是寡人把祖上的基业搞衰竭了……寡人好糊涂啊……”
“王上……”朱威的老泪哗哗落出。
“好爱卿呀,”惠王擦去泪水,盯住朱威,“往事不可追,悔也无用。从今日起,寡人全听你的,你快说说,眼下这副烂摊子,可有办法收拾?”
“谢王上信任!”朱威含泪,挤出个笑,“魏国还是魏国,王上还是王上,怎么会没有办法收拾呢?”
“快说,是何办法?”惠王急道。
“逐走张仪,与秦绝交,结好韩、赵,睦邻齐、楚,守好河防,一力抗秦!”
“这不依旧是……苏秦的合纵吗?”
“是的,王上,”朱威应道,“苏秦说的是,三晋本为一家,免不了吵吵闹闹,齐、楚虽与王上不睦,却也是彼此知底,互相奈何不得。唯有秦国,是要置魏国于死地啊!”
“为什么呢?”
“秦行商君之法,志在外战。秦国已经征服西戎、巴蜀,若是外战,就不会向西,也不会向北,只能向东。秦若向东,第一个挡住它的就是我们魏国啊!”
“你说得是!”惠王思忖良久,缓缓点头,“可……若是逐走张仪,谁来为相呢?”
“王上可使公孙衍为相,白虎为上卿。由公孙衍主政,白虎主财,王上可高枕矣!”
“唉,”惠王闭目,“寡人……错待他二人了,他们……”
“王上,就臣所知,公孙衍、白虎二人无论走到哪儿,其心都在魏国。只要王上诚意召请,托以国事,公孙衍、白虎必舍韩回魏,为王上效力!”
“惠相国在哪儿?”惠王反口问道。
“听说是回他的宋国了。”
“思来想去,这些年来最合寡人心意的仍然是惠相国,寡人如果再把他请回来,如何?”
“好吧,只要能驱走张仪,行施纵策,王上任用谁都成!”
“治军之才呢?”惠王将话题转向这个。
“龙将军之孙,龙虎。”
“他……是不是过于年轻了?”
“王上,上阵征战本就是年轻人的事,龙虎堪称将门虎子,忠勇可嘉,这些年来跟从庞将军也历练出来了,能胜大任。”朱威坚持荐举。
“还有一事,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意。”惠王望着朱威,一脸期待。
“王上请讲。”
“太子。”惠王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朱威闭目,良久,眼睛缓缓睁开:“王上家事,恕臣……”
老臣朱威的离世犹如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安放在魏惠王那不再壮硕的身体里的那颗依然雄健的心于一夜之间苍老了。
惠王旨令以公卿之礼厚葬朱威。朱威敦厚,主政多年,一心为国,深得魏人喜爱,朱家更与魏室内外蛛丝密结,安葬那日,大梁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披麻戴孝、自发送行的队伍络绎十数里,其阵容远远超过几个月前送葬庞涓和太子申。
朱威入土后的第三日,惠王传旨,破格提拔龙虎为大梁都尉,实摄当年公子卬的上将军之职,奉旨整合三军,重建大魏武卒。与此同时,惠王让毗人暗派宫使前往宋国,带着惠王的亲书密函,求请惠施返魏,又派密使前往韩国,求请白虎回来。至于公孙衍,魏惠王心里仍旧存
着一个结。
所有这些未能逃出秦国黑雕的密线。当公子华将种种迹象一一摆出时,张仪吃惊不小,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其实,不用黑雕密报,他早已感觉出来。不知怎么的,自入魏国之后,张仪觉得并不走运。赶走惠施算是一个小成就,但伐赵未成功,伐韩又是功败垂成。说实在话,张仪来魏连横,不是来弱魏的,而是来强魏的。与秦国合作的绝不能是一个弱国,必须是强强连横。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张仪的预料,他与庞涓的两番行动无不以失败告终,且还搭上了庞涓的性命。
更让张仪郁闷的是楚国。张仪放任楚伐襄陵,真意是让楚、齐交恶。只要能使楚齐交战,莫说是一个襄陵,十个襄陵也是值得的。然而,这个居然没有发生。昭阳竟然把开到齐国边境线的大军收缩回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当然,不久之后他就从黑雕处得知,昭阳撤军与陈轸有关,而在昭阳撤军之前,苏秦密至宋国,约见了陈轸。
想到自己与庞涓结盟对战苏秦与孙膑,两战两败,听任昭阳争齐,又被苏秦悄无声息地化解,张仪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撼与悲凉。震撼在于,结果已经出来,无论是明争还是暗斗,庞涓抵不过孙膑,而他张仪,也未抵过苏秦。悲凉在于,曾经的兄弟情义,曾经的生死之誓,曾经
的鬼谷岁月,全都成为回忆。
如今,庞兄死了,孙膑走了,出谷四人,剩下他张仪独战苏秦。
张仪明白,天下之弈一旦开局,无论是他还是苏秦,都已没有退路。
张仪搬出他所复制的鬼谷子棋盘,对局凝思。
张仪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棋局的中盘上。天下之弈,得中盘者得天下,而方今天下,中盘就是韩赵魏,魏国居中!
近几年来,张仪使出浑身解数,凭借其所取得的秦国厚势杀入中盘腹地,好不容易在魏国攻取一块宝地,做好一只眼,看着就要做活,不想却……
张仪知道,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做活另一只眼,他的这块棋就将因失气而死,被苏秦的纵子全部吃掉,魏惠王就会于瞬间投入纵亲,几年来他为横棋所做的所有努力也将成为徒劳。
好在眼前情势于他张仪并不算差。虽然失去庞涓,但太子申这个最大的对手没了,朱威也没了,新立太子魏嗣是他的人,朝政基本掌控在他张仪手里,魏王身边除毗人之外,几乎是个孤家寡人。
然而,如果魏惠王真的把惠施与白虎请回来,再加上已经手握军权的龙虎,情况就会不同,天平就将倾向于苏秦。只要苏秦杀回来,赵、魏就会结盟,韩国有公孙衍在,也必加入纵子。那时,他的横棋就将在中盘全面溃败,再难落子了。
“陛下,”张仪不敢再拖,当即携太子嗣入宫,问过安好后直入主题,“如果楚王与齐王都坐在这儿,您最想揍他一顿的是哪一个?”张仪显然抓住了魏惠王的脾性,也吃准了他的心事,出口就是解气的一句。
魏惠王两眼顿时睁圆,射出不可思议的光,直逼张仪,庞大的身躯也随着他呼吸的加重而有节奏地颤抖。
张仪一脸严肃,目光中充满热切的期待,似乎他讲的不是如果,而是行将到来的现实!
魏惠王盯他一会儿,呼吸恢复均匀,身体不再颤抖,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陛下,殿下与臣在恭候您的旨意呢!”张仪不失时机地逼进一步。
“你们觉得他们之中谁该挨揍呢?”魏惠王将皮球踢回,嘴角现出不屑。
“儿臣以为,楚王最该挨揍,尤其是昭阳,趁火打劫!”魏嗣气呼呼道。
“相国意下如何呢?”魏惠王眼睛没睁,嘴角依然含着不屑。
“臣听陛下!”
“张仪,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我王上吧,陛下二字是你们秦国的公孙鞅最开始叫的,寡人听起来刺耳!”魏惠王直抒胸臆。
张仪心头一凛。惠王这是将他与公孙鞅划为一体了,且明显地表达了对秦国的不悦。
“王上,”张仪略顿,改过称呼,“臣是臣,公孙鞅是公孙鞅!”
“说说,区别在哪儿?”惠王眼睛睁开了,盯住张仪。
“公孙鞅是秦国大良造,臣是魏国相国!”张仪一字一顿。
显然,这是二人之间的根本不同。
惠王无话了,良久,长叹一声:“张仪,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
“臣之意,”张仪拱手,言辞慷慨,“伐齐,为先太子,为武安君,也为先后为国捐躯的三万虎贲烈士讨个公道!”
张仪的理由不可反驳。
惠王又叹一声,追问:“是你张仪去伐吗?”
“不是。”
“那……谁人来伐?”惠王盯住他。
“秦人!”张仪一字一顿。
惠王震了。
惠王长吸一口气,盯住张仪,似乎他在开玩笑。
“陛下,”张仪改回称呼,“臣请使秦!”
“准奏!”惠王盯住他,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张仪奉惠王旨风光使秦,率领副使史举在内的三百人使团,旌旗招展地穿过崤塞,驰入函谷关,驰往咸阳。
秦惠王先是派出由公子疾为首的迎宾团队在咸阳东十里长亭举行盛大欢迎仪式,继而使公子华、甘茂乘王辇迎出东城门,将手持魏国使节的张仪请上王辇,招摇过市,将国与国的邦交仪式做到最隆重。
待这些仪式完成,公子疾将所有使臣安置在馆驿,设国宴招待。
待这一切完毕,夜色已经深重,张仪在公子华陪同下,入宫密见惠王。
站在张仪身后的是公子华,站在惠王身后的是公子疾。
君臣久久相对,至少过有三十息,谁也没出一声,只是彼此凝视。
“你瘦了!”秦惠王终于说出第一句。
“王上壮了!”张仪应道。
秦惠王张臂扩胸,秀出肌肉:“是你的肉移到我这儿了!”
“是王上洪福,不关仪事!”张仪拱手。
“叫驷哥!”秦惠王纠正。
“驷哥!”张仪迟疑一下,叫道。
“哎!”惠王美美地应过一声,笑道,“呵呵呵,驷哥最大的福就是得到妹夫你,张仪!”转向公子华,“华弟,你这就去,将你家范厨的好酒借来几爵,让这个酒鬼尝尝!”
公子华笑笑:“已经借来了。”
公子华击掌,几名侍从进来,摆好一席宴,范厨出场,端着一只酒壶。
一股沁人心扉的陈年酒香从壶嘴里溢出,弥漫宫室。
张仪深吸一口气,良久方道:“好酒啊!”
四人席坐品酒。
惠王持刀割下一块烤肉,递给张仪:“妹夫,尝尝!”
张仪尝肉。
“尝出味儿来了吗?”
“鹿脊肉!”
“不是让你尝这个,是让你尝出是何人所烤!”
“这个难了!”张仪摇头。
惠王击掌,一个紫衣女端着托盘走出来,跪地,为他们献上另一块烤肉。
“诸位大人,烤熊掌来了!”紫衣女举案,齐其眉。
“紫云?”张仪惊愕。
“谢妹妹佳肴!”公子华接过托盘,一把拉起紫云,“来来来,陪你家相公喝一爵!”
紫云不无羞涩地抛给张仪一眼,拱手唱喏:“几位大人慢用,奴婢告退!”一个转身,款款去了。
“哈哈哈哈,”惠王发出几声长笑,将熊掌推给张仪,“这只熊掌只能是妹夫你吃独食喽!”
君臣四人品酒配肴,嘻嘻哈哈地欢饮小半个时辰。
酒过数巡,秦惠王推过酒爵,朝三人拱手:“妹夫,二位贤弟,酒足饭饱,咱哥几个该扯几句正事了。”看向张仪,“妹夫,不瞒你说,局势于我不太乐观,尤其是蜀乱,驷哥我这心里是要多烦恼就有多烦恼哪!”
“司马错何在?”
“平蜀去了。”
“除蜀乱之外,君兄还有什么烦恼?”张仪问道。
“还有三个,一是楚得襄陵,二是韩得公孙衍,三是……”惠王止住话头。
“是陈轸真心事楚了!”张仪接道。
“唉。”惠王苦笑一声,叹道,“这人是个人精啊!若是真心事楚,妹夫的麻烦怕就不会小呢!”
“世上万物,”张仪淡淡一笑,“有生就有克。只要君兄在,谅他闹腾不到哪儿去!”
“好吧,”惠王用意显然不在这儿,盯住张仪,“说说魏国之事,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仪此番回来,正为此事!”张仪拱手,“下一步,臣请王兄出兵!”
“出兵?”惠王怔了,“伐魏吗?”
“伐齐!”
嬴驷三人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怎么伐?”良久,惠王问道。
“召回司马错,借道韩、魏,伐齐!”
“为什么?”公子疾问道。
张仪闭目不语。
惠王也缓缓闭目。
显然,张仪此请远远超出秦惠王所料。在秦惠王的棋局里,当下之弈压根儿就不是伐齐!再说,让秦人越过韩、魏伐齐,任谁听起来都是匪夷所思的天方之谈。然而,张仪既然提出,就必定有他的妙用。
这个妙用何在哪?他须得猜一猜。
足足过有一刻,惠王睁眼抬头,朝张仪苦笑一声:“驷哥认输,实在想不出妹夫为何要于此时伐齐!”
“王上,”张仪盯住惠王,一字一顿,“棋子既然杀入中盘,就不能放弃!”
“妹夫是说,弃蜀?”惠王倾身。
“不是。”
“那……如果调回司马错……”
“臣之意,王上可用魏章征蜀,用司马错伐齐!”
惠王再次闭目,良久:“同时对两国开战,恐怕……”顿住。
“王上可先伐齐,后征蜀。”
“陈庄岂不是坐大了?”惠王眯起眼睛。
“陈庄坐不大,他不会久长!”张仪语气坚定。
“为什么?”
“德不配位!”张仪应道,“就臣所知,陈庄德才治一郡仍觉不足,要治巴、蜀两个大国,他怎么能成呢?再说,他手下的几万秦卒能真心听他的吗?这些秦卒都是老秦人,他们的家人亲戚多在关中,即使他们愿意跟着陈庄,能不顾忌秦法株连吗?还有蜀人与巴人,他们能
服一个外来的反叛将军吗?王上可将巴、蜀交给汉中魏章,他会联络都尉墨,不出半年,巴蜀必乱,陈庄可擒!”
显然是一个不错的应对。
惠王松出一口气,看向张仪,脸上出笑:“说说,魏国怎么了?为何要于此时伐齐?”
“魏国的事,想必王上已经知道了。”张仪看一眼公子华,暗指黑雕当有禀报,“自庞涓殁后,尤其是楚占襄陵之后,魏王不再相信臣了,也不再相信秦人了。魏王厚葬朱威,用龙贾之孙龙虎掌管兵权,又密使人去宋、韩邀请惠施、白虎,下一步当是请回公孙衍与苏秦!魏人本就对秦人存疑,魏王之所以力排众议,是相信两个人,前一个是陈轸,后一个是庞涓。陈轸走了,庞涓死了,臣恐……”
秦惠王眉头拧紧。这些他已经知道,但尚未估计到它们的严重性。
“如果不出所料,”张仪看向三人,“不久之后,苏秦就会回梁,魏国就会回归纵亲,那时,我王再想东出函谷关,将会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
惠王倒吸一口凉气,盯住张仪。
公子疾、公子华这也意识到了什么,面部紧绷。
“妹夫的破解之招就是伐齐了吧?”惠王以问代答。
“不是。”张仪应道,“伐齐只是整部大局的第一步落子!”
“哦?”秦惠王身子倾前。
“从长远来看,秦之大敌,非齐,非魏,亦非楚。”
“是什么?”公子华急了。
“是苏秦!”秦惠王接上答道。
“王上英明!”张仪拱手,“苏秦不是合纵六国,而是想合纵天下。苏秦以一人之力聚天下之人与秦为敌,这才是我大秦国的劲敌!”
“快说破策呀!”公子华催道。
“破解依旧是连横。”张仪应道,“魏为天下之枢,不可失之。臣的布局是,逐一连横纵亲之国,搅乱天下,彻底破除苏秦的纵策!”
“怎么破除?”
“就从魏国开始。”张仪侃侃接道,“惠王老矣,雄风不再。如果不出所料,魏王之后当是太子魏嗣执政。仪已掌握魏国权柄,魏嗣身边基本是我们的人,短期内秦、魏之盟可确保无虞。魏为三晋之首,我执魏柄,可居中调和三晋,形成一个内环。之后,我王可使燕国争齐,齐国争楚,楚国争秦,从而形成一个外环。无论是内环还是外环,魏国都是环心。我王只要发动环心,就能同时转动内环与外环。只要双环转动,苏秦所布的纵局就会不攻自破!”
显然,这些是张仪长久思考的结果,同时也切中天下时局,堪称上佳应对。秦惠王吸入一口长气,闭目,悠悠呼出,待气呼尽,又吸一口,看向张仪:“怎么伐齐,妹夫可有考虑?”
“臣以为,”张仪抛出伐齐方略,“王上可旨令司马错引军五万,借道韩境伐齐,臣可说服魏王出兵三万,上大夫可让燕王出兵两万,共计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压向齐境。孙膑、田忌之后,齐再无良将,田辟疆不比田因齐,齐国技击从未与我大秦锐卒对战过,若是实力相若,我当有胜算!”
“远途奔袭,乃用兵大忌。”惠王眯起眼睛质疑道,“粮草怎么供给?齐国援兵你可考虑过?”
“臣全都考虑过了,”张仪应道,“粮草可以就近解决。前番庞涓伐韩,王上援魏粮草数以万担计,虽有耗费,大多仍在库房存着,我可向魏王暂时借用一些,再慢慢还他。反倒是齐人粮草大多被焚,粮食短缺。至于援兵,魏、燕是我同盟,可以除去,赵或出兵,但他们首先得突破魏人。韩国相国公孙衍或会要求出兵,但局势未明,韩王不敢轻动。至于楚国,昭阳刚在襄陵占到便宜,不会再惹魏国。齐人为襄陵之事使骑卒长途奔袭楚国项城,烧其府库,伤亡数千人,昭阳正窝着火呢!我若伐齐,楚人只会看热闹!”
张仪的分析无懈可击。
秦惠王三人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张仪。
“王若出兵,还有一个更大的益处!”张仪盯住惠王,目光含笑,两根手指搓起,卖起关子来。
“什么益处?”惠王倾身,目光热切,似乎是迫不及待了。
“敢问我王,”张仪不答反问,“我大秦自有史以来,向东最远征过何处?”
“穆公时伐过郑国,可谓是千里袭远哪!”
“成功没?”
“全军覆没。”
“没于何处?为何人所败?”
“没于崤塞,为晋人所败。”
“正是。”张仪激昂起来,“秦自立国以来,几番东出,皆未成功。穆公伐郑,半途而废,退兵至崤塞,反遭晋人所困,全军覆没,孟明等三将被擒。今朝我王若能出兵伐齐,无论成功与否,都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壮举,可壮秦人之心。秦国东出之路,险在函谷、崤塞。函谷在我手中,崤塞在魏手中,而魏是我盟友。平原开战,重在实力,以我大秦锐卒之实力,即使大魏武卒也难匹敌,何况是无将可用的齐国技击呢?”
张仪一番鼓动,惠王显然听进去了,沉思良久,执爵笑道:“妹夫,你旅途劳顿,该当早些歇息。来,饮完这一爵,就请回府。”
公子疾、公子华皆笑。张仪脸色微红,举酒喝了。
“至于伐齐之事,乃长途袭远,不可不慎,容驷哥斟酌一二,明日我们再议,如何?”惠王再次举爵。
张仪再次饮毕,与三人举爵辞别。
“妹夫,”公子华送张仪出门,拍拍他的肩诡诈一笑,“前面有个小惊喜哟!”
张仪走下台阶,见有一辆驷马辎车守在殿前。
车中端坐一人,正是紫云。
回府已是深夜,小顺儿与小翠儿一家仍在候着。
“主公——”小顺儿夫妻跪叩于地,喜泪交流。他们身后,并排跪着三个娃子,小翠儿怀里还抱着一个。
不用多问,小顺儿家又喜添新丁了。
张仪扶起他们,一一抚摸几个孩子。
回到主房,紫云一脸喜气,盯住张仪:“夫君,奴家有个小惊喜!”
想到公子华曾经提及“小惊喜”三字,张仪笑了:“还有什么小惊喜?”
“夫君请跟我走!”紫云扯住张仪,带他走向旁边侧室,掀开帘子,现出一个小小闺房,是临时改造出来的。
靠墙处是一个带有围栏的木榻,榻上罩着帐幔。
“夫君请看!”紫云揭开帐幔,现出一个小生命。
是一张正在酣睡的甜美的脸。
“谁的孩子?”张仪问道。
“夫君的呀!”紫云一脸甜美,轻轻拍着她。
“我的?”张仪惊呆了,盯住她的脸,“我张仪的?”
“是的。”紫云抱起孩子,“她一岁多了,会叫大大了!”
张仪这才记起,孩子该当是他上次回来时所下的种,转眼已经两年多了。
“抱抱!”紫云将孩子递给张仪。
张仪抱起,依旧怔着。
显然,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个孩子,更没有准备好去抱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孩子。
“夫君,”见他毫无喜悦,紫云急了,轻声啜泣,“臣妾无能,未能为夫君生出一个小公子,夫君别是……不高兴了吧?”
“高……高兴……”张仪这才反应过来。
是的,这是他张仪的孩子!
张仪在她的小脸蛋上轻轻一吻,泪水流了出来。
“夫君,臣妾一定再为你生个公子!”看到他的泪水,紫云一脸幸福,用力捉住他的手。
“叫什么名字?”张仪问道。
“她还没有名字呢!”紫云附他耳边,声音轻柔,“就等夫君回来!”
“那就叫她嬴蔷吧!”张仪略略一想,将孩子放回榻上,在她脸上又吻一下,“嬴蔷,做个好梦哟,阿大明天再陪你玩!”
“夫君,”紫云惊诧,“您不让她姓张?”
“还是姓嬴好!”张仪给她个笑。
“叫她张嬴蔷,成不?”紫云眼皮连眨几下,折中道。
“嬴蔷!”张仪敛住笑,语气断然。
张仪陪女儿耍了一天,就让小顺儿驾车前往河西张邑祭祖。
待他回到咸阳,秦惠王旨令伐齐的诏命就下来了。诏命分别下达四人,一是任司马错为主将引军五万伐齐,二是任魏章为主将筹备伐蜀,三是任公子疾为特使出使燕国,四是命公子华调动所有黑雕配合三路部署。
不知何故,张仪不想再在咸阳多待一天,在得到秦王旨令的次日就引魏国使团回返。
出咸阳走有三十余里,张仪吩咐副使史举率团先行一步,向魏王禀报秦王诏命伐齐的喜讯,自带几个贴身随从悄无声息地驰往终南山方向。
由于需要向山中军营运粮,一条驰道早已修通,沿山谷绕来拐去,直抵寒泉谷外。张仪的车马沿驰道驰至司马错早年训练的军营,在前行无辙时,吩咐随从就地歇足,自向高山攀去。
越过山垭就是寒泉谷了,张仪的腿轻快起来。
又是春暖花开。
一间充满山花的草舍里,香女与林仙姑相对而坐,抵掌行功。
功毕,二人收掌。
“师妹,”林仙姑冲香女淡淡一笑,“贺喜你,你的体内气血充盈,湿寒之毒完全排除,一丝丝儿也没了!”
“谢师姐行功!”香女拱手。
“师妹谢错了,是你自己的功呀!”林仙姑又是一笑。
“师姐天天帮我,怎么会是我自己的功呢?”香女不解了。
“这么说吧,”林仙姑指着舍中一盆正在盛开的兰花,“师姐初见它时,它受了重伤,随泥石流滚下来,根须在外,叶片裹进泥石里,在阳光照射下奄奄一息,已近干枯。师姐拿它回来,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它放进这个盆里,培土,浇水,然后,它就自己活转过来,自己疗好创伤,长成现在这副样子,开出这般漂亮的花,满屋子都是它的香气。”
“可……如果师姐不拿它回来,不把它放进盆里,不培土,不浇水,不呵护它呢?”香女盯住她。“这是它的缘分!”林仙姑看向兰花,“它生长在一个注定要滑坡的地方,这是它的命。它随着泥石滚下来,又遇到我,被我栽种在这只盆里,这是它的运。它因我而活,我因它而开心,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我们谁也不欠谁,它不需要谢我,我也不需要谢它,是不?
譬如师妹,你遇到张仪,又离开张仪,来这谷里从师父修道,之后才是我们一起修炼,一起行功。你因为用心行功而逼出全身寒气,我因为有师妹陪伴而天天开心。一切皆是你的运、你的遇,也皆是我的运、我的遇。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不需要谢我,我也不需要谢你,是不?”
“香女明白了,师姐!”香女甜甜一笑。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贾舍人的声音传进来:“香女,张仪来了,在客堂里等你,师父请你过去一下!”
香女的笑脸僵住了。
贾舍人的脚步声远去。
林仙姑起身,走到兰花前,欣赏它的花瓣。
香女缓缓看向林仙姑,声音几乎颤抖:“师姐……”
“它完全康复了,它开出花儿了,我得把它移栽到寒泉旁边的石缝里,让它得大自在!”林仙姑端起花盆,给香女一个笑,走向舍外。
香女起身,缓缓走向师父寒泉子的草舍。
香女推开舍门,见寒泉子正襟端坐,正在候她。
“师父——”香女跪下,泪水出来。
“过来!”寒泉子招手。
香女跪前几步,头靠在寒泉子的膝上。
“师父,弟子……不想见他……”香女泣道。
“孩子,”寒泉子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心。你想见他,你就见他;你不想见他,你就不见他。”
“谢师父指点!”香女止住泣,缓缓起身,脚步坚定地走出去。
香女没有回她的草舍,而是径直走向林中小径,直向山林深处走去。
香女走入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入林,在一棵大树下面的厚厚落叶上正襟坐下,深吸数次,调匀气息,闭目入静。
光阴寸移,日头西照,林中幽暗下来。
远处传来“嚓嚓……沙沙……”的践踏落叶声。
声音在林中打转。
声音越来越近。
声音在十数步外消失。
香女的呼吸不再均匀,香女的身体微微颤抖。
香女拿出几年来的所有修持之力控制自己,平复自己内中的狂乱。
香女安定下来,身体不再颤抖,呼吸再度均匀。
香女静如一株风干的枯木。
声音再度响起来,一个人在她对面坐下。
一切恢复安静。
鸟儿归林,日头落山,林中一片幽暗。
香女、张仪犹如两段枯木,谁也没动。
将近一更,月上东天,缕缕柔光透过邻近的树梢射进林中,照出斑驳的亮点。
香女动了一下,站起来。
“坐下。”就在香女快要站起时,张仪说话了,声音虽然轻柔,语气却是命令。
香女稍稍哆嗦一下,复坐下来。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有多久,香女憋不住了:“你……怎么寻到这儿的?”
“我在鬼谷守五年,谷中的每一片树叶都是我的朋友。”张仪说道。
“你……好吗?”
“不好。”
“怎么了?”
“於城君夫人生了个公主,会叫大大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香女柔声道:“於城君喜得公主,小女子祝贺了!”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嬴蔷!”
又一阵沉默过后,香女接道:“好名字!”
“於城君夫人还想再生个公子!”
香女接得快了,声音平淡下来:“有儿有女才是好!”
“於城君不会再让她生了!”张仪的声音阴冷,寒人。
“为什么?”
张仪没有应声,林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月上头顶,被庞大的树冠实实挡住,四周朦胧。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是某个小动物遭遇猎手了。
香女打个寒噤。
“香……女……”张仪改坐为跪,声音颤抖。
“於城君,有什么你就说吧!”香女正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声音愈发平淡。
“我……想你……”张仪的声音缓缓出来,几乎听不见,但在这静寂的夜里,在香女的耳边,却如平空炸响的惊雷。
香女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几个字,身体剧烈颤动,却没有一丝声音出来。
“一直……一直想你……”
香女颤抖得更厉害了。
“在大梁,在咸阳,在军帐,在车上,在……在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张仪似是忘记了香女,忘记了是在这林莽里,顾自呢喃他的感受。
香女抽泣起来,抖着身子,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多少个夜里,我醒过来,却嗅不到香,我……我傻傻地坐着,坐在空空的榻上,想着你……想着这个世界上除娘之外唯一爱我、将一切都托付给我的女人……”张仪依旧在呢喃。
香女哭出音来。
“多少个夜里,我就这样坐着,坐着,坐着,一直坐到天亮,望着该是你躺的地方,回味着该是你的体香,回听着你曾说过的每一个梦话……”张仪的声音越说越低,连香女也听不见了。
香女里里外外,完全麻酥了。
“我的……夫君哪……”香女一头扑进张仪怀里,泣不成声。
张仪抱住她,抱紧她。
香女回应着他的热烈,阳气充盈的躯体自里而外散发出浓烈而久违的香。
月亮西行,钻入山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