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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苏秦出舍,几个老羊倌全看过来。
“买到夫子的羊没?”孟孙阳问道。
苏秦摇头。
苏秦知道,孟孙阳之问与买羊无关。由于舍门大开,舍中问对他们自是一清二楚,只有后院羊圈问对,他们或难听到。
“是夫子不肯卖吗?”心都子问道。
苏秦再次摇头。
“咦?”一小撮胡子的羊倌发出一个富含抑扬顿挫的怪音。
“夫子让我拔羊毛!”苏秦伸开手,掌中现出两撮羊毛。
看到羊毛,众倌不约而同地“哦——”出一声。
从表情上看,他们个个恍然有悟。
“苏秦愚痴,恳请诸位前辈赐教!”苏秦拱手一圈,态度诚恳。
“呵呵呵,”心都子笑出几声,“苏子或想听听六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六十年前?”苏秦大吃一惊,拱手,“苏秦愿闻其详!”
“这桩事情,还是让他讲吧!”心都子看向孟孙阳。
“当其时,我们与夫子住在宋国,有个叫禽子的墨门弟子寻上门来,”孟孙阳也不客套,接过话头,“考问夫子,‘听闻夫子贵己惜身,有这事吗?’夫子说,‘有哇!’禽子说,‘假使有人拔夫子身上一毛救济天下,夫子肯吗?’夫子说,‘一毛怎么能济天下呢?’禽子说,
‘假使能济,夫子肯吗?’”
“夫子怎么答?”苏秦大睁两眼。
“夫子没有答他,耸耸肩,”孟孙阳耸了耸肩,“就像这般,走人了。”
“那……禽子呢?”苏秦追问。
“禽子哪能肯呢,傻愣愣地硬要追去,被老朽我扯住了。”孟孙阳卖个关子。
“前辈为何扯他?”
“我问禽子,‘假如有人割破你的皮肤,给你万金,你肯吗?’禽子应道,‘肯哪!’我再问他,‘假如有人断你一肢而予你一国呢?’禽子不吱声了。我又问他,‘假如有人砍掉你的头而给你整个天下呢?’”
毫无疑问,禽子是禽滑厘,墨门开创者墨子(墨翟)的首徒,方才那个让他拔羊毛的夫子该当是以贵我之说而名扬天下的杨子(杨朱),而眼前的几个羊倌,当是一直追随杨子的几个弟子了。
犹如古人一般的杨子依然活着,且就存在于自己的眼皮底下,苏秦内中一阵激动,但面上尽力保持镇定。
“禽子怎么应对?”苏秦微微一笑,倾身问道。
“禽子初时哑口无言,良久方道,‘这个我答不了你。不过,凡事要因人而异。就你所言,若是来问老聃、关尹,他们一定赞赏;如果是问大禹、墨翟,他们一定不会苟同!’”
“嗯,”苏秦点头赞赏,“禽子妙对呀!前辈怎么说?”
“呵呵呵,”孟孙阳轻笑几声,两手一摊,“还能说什么呢?老朽与他,简直就是鸡与鸭谈!”
“是哩。”苏秦应道,“墨门与老前辈就如两只车轮,虽然同为一车,却是沿着不同的辙子滚动!”
“嘿,”孟孙阳竖起拇指,“苏子所喻甚当!”
显然,几个老羊倌皆对苏秦的譬喻表示赞赏,或竖拇指,或示以点头微笑。
“抛开墨门所争,”孟孙阳拱手问道,“敢问苏子,可解夫子一毛不拔之意?”
苏秦抬头,拱手:“晚辈无知,恭请前辈指点!”
“于肌肤而言,一毛微不足道;于四肢而言,肌肤微不足道。然而,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四肢。一毛虽小,却也是躯体的一个部分,是父母所授,是天地所化,怎么能轻贱它呢?”孟孙阳油然慨叹,“唉,墨门之徒哪能懂得这些啊!”
正说着话,舍门打开,老夫子走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那只狼犬。
狼犬的凶目再次盯住苏秦。
老夫子走到跟前,看向苏秦,指向整个草舍:“苏大人,此舍为老朽所有,大人既然不为买羊而来,老朽就不久留了!”指一下狼犬,“送客!”
狼犬冲苏秦发出呜呜的示威声。
苏秦也不惶急,冲老夫子与众羊倌一一揖别,转身而走。狼犬紧跟于后,一直送到前院,送出栅门,用利齿咬住栅门,关上,守在门内,直到苏秦、飞刀邹走远。
听到苏秦二人的脚步渐远,心都子看向老夫子:“苏子好歹也是鬼谷子弟子,天下显达,夫子这般赶他,是不是过了?”
“唉!”老夫子喟然长叹。
“夫子为何而叹?”孟孙阳问道。
“为云梦山谷里的那个老鬼呀!”老夫子眼睛闭起,声音淡淡的,“四十年前,列御寇扯老朽入谷见他,那老鬼东拉西扯,说是在寻什么道道,听他声音,劲头大着呢!老朽劝他贵己惜身,做些实在的事,莫入那虚无缥缈的道道,他不肯听,还笑我。这不,四十年过去了,老朽没有看到他寻到什么道道,倒是看到他教出来这么几个弟子,什么庞将军、孙军师、张横、苏纵,你战我,我斗你,一个比一个能折腾,将一个好端端的天下折腾成这样,唉……”
“夫子,”心都子一脸疑惑,“您这是怎么了?”
“你们还记得那个横鼻子竖眼见谁就怼的邹人吗?”老夫子睁开眼,看向几人。
“嘻,可是你们老孟家的那个孟轲?”心都子看向孟孙阳,“孟孙兄,你们是什么辈?”
“呵呵呵,”孟孙阳捋一把胡须,“若论辈分,他该叫我祖爷爷!”
“老鬼的这几个弟子,还有你们孟家的那个轲,”老夫子看向心都子,语重心长,“无不是你所亡的那只羊呀!叹只叹这个苏秦,理是明白的,可他仍然要走在歧路上!”
老夫子点出这个题,众人尽皆不语了。
“什么人在歧路上走哇?”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看去,是又一个老丈从前院走来。那只狼犬不无殷勤地在他身边蹿前蹿后,又是扯袖,又是拱鞋,状态欢实。
是几人的共同友人颜斶。
“他们老孟家的!”心都子朝孟孙阳努嘴。
“呵呵呵,”颜斶笑道,“是孟轲呀,在下有他新的传闻了!”
几人皆看过来。
“前些日,孟轲又被王辇接入宫中,说是射了王弓,说是相国田婴见他射得好,提议他教习三军射艺,夫子觉得是羞辱他,当场甩袖出宫,第二天一大早就愤然离齐了。离就离吧,可这孟夫子又割舍不得,在边邑昼城的客栈里滞留三日,好不容易候到王使,太史尹士,却不
是来挽留他的。你们说说,这个夫子累也不累?”
“唉,怎么能不累呢?”孟孙阳轻叹一声,“身心皆疲,不利于性!”
“你们说说,”老夫子突然插话,看向几个弟子,“这个夫子是为何所累?”
“为名利所累!”小撮胡子应道。
“为仁义所累!”孟孙阳应道。
“为天下所累!”心都子应道。
“呵呵呵,”颜斶捋须,望着几人,“在我眼里,你们几个才叫累呢!你们这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啊!”盯住心都子,“咱们来个实际的,听说心都兄的羊丢了,寻回来没?”
心都子摇头。
“想不想寻回来?”
“想想想!”心都子迭声叫道。
“它在哪儿?”孟孙阳夸张道,“昨儿寻它一整天,走得我这条老腿一直疼到后半夜!”
“被人逮住,拉进宫城里了!”颜斶再捋一把胡须,“若是寻得迟,怕就……”从口指向肚皮,“进到齐王的肚家村喽!”
“老天哪,”心都子叫道,“那是只壮龄母羊,怀着崽呢!”
几人面面相觑。
“这只羊,狼可吃,鹰可吃,齐王不可吃!”老夫子面色刚毅,给出定论。
然而,如何向齐王讨回亡羊,却是个不小的难题。卖羊者非偷非抢,是捡来的。齐宫非偷非抢,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几人商量良久,竟没商量出一个可用的点子。
“呵呵呵呵,”颜斶捋须,斜一眼心都子,“你们几个老羊倌呀,遇事就会咋呼。”看向心都子,“把你的羊借我一用!”
“咦,没到剪毛季,你借羊何用?”心都子怔道。
“帮你讨羊啊!”
“借几只?”
“多少只皆可,头羊必须在!”
心都子明白过来,欣然同意,扯颜斶来到他家,赶起他的一大群羊走向王城。
虽然被老夫子放狗赶走,苏秦仍旧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一路哼着小曲儿。
“主公想必是见到老前辈了吧?”飞刀邹觉得纳闷,试探着问。
“见到了,见到了,”苏秦乐呵呵地迭声应道,“这不,他还放狗赶我呢!”
“这……”飞刀邹越发好奇了,“老前辈放狗赶您,您还能这么高兴?”
“是呀,”苏秦笑道,“关键是被什么样的人赶哪!”略顿,“对了,邹兄,方才听到一个有关墨门的旧案,精彩纷呈啊!”
“什么旧案?”飞刀邹来劲了。
苏秦遂将院中见闻与禽子质辩杨朱一毛不拔的旧案细述一遍,飞刀邹既感慨,又感动:“禽子是我们的先巨子啊,文攻武略、技工器械无所不通,在墨门里地位仅次于先祖师子墨子。只是,这桩事儿好像未被写入《墨经》,我这还是第一次听闻呢!”
“邹兄,你晓得为什么杨老夫子让我拔两次羊毛吗?”苏秦问道。
飞刀邹摇头。
“第一次拔,是为私;第二次拔,是为公。初时我在纳闷,这辰光倒是豁然亮堂啊!老夫子是想告诉我,羊就如百姓,无论是天下为公,还是天下为私,只要我想拔它的毛,它就让拔,因为它别无选择。拔完羊毛,老夫子又让我拔狗毛,那狗你也看见了,在它面前,我哪敢伸手啊!”苏秦深有感慨。
“这又代表什么意思?”飞刀邹纳闷道。
“代表的是,无论人畜,都有私,也都有公。拔毛意味着损人。人拔羊的毛做冬衣,意味着损人利己。羊如百姓,是弱者。弱者有私,但弱者没有选择权。无论是谁来拔它的毛,它都无所逃避。狗则不同。狗的毛只能由主人去拔,换言之,狗的公心只对主人。虎豹熊罴又有
不同。它们只有私,没有公,即使面对同类。”
飞刀邹若有所思。
庄严、静穆的齐宫正门前面突然涌来百多只羊,场面顿时闹猛起来。人们奔走相告,远近百姓纷纷赶来看热闹。不消半个时辰,整个宫门被围堵,连入宫的官员车马也得远远停下,徒步走进。
由于羊群离宫门尚有一箭的安全距离,宫卫不能用强驱赶,对整个乱象奈何不得。
宫尉上前查询,颜斶自报姓名,求见宫主。
宫尉禀报宣王。
宣王正在殿中听取相国田婴、稷下学宫令田文、太史令尹士等臣子奏报废除养马场、“礼送”孟夫子等国事,闻报震惊。
“颜斶?”宣王眯起眼睛看向田文。
田婴掌管稷宫多年,门下收拢数以百计的才俊志士,统归好士的田文照应。田婴任相之后,田文接掌稷下,对齐国才俊几乎是无所不知了。
“回禀王上,”田文拱手禀道,“颜斶为鲁人,据传是孔丘得意门生颜回之七世孙,非嫡传,三十年前随其父迁至临淄,效法其祖隐居不仕,以加工羊毛为业,近年与几个老羊倌交友,可谓是安贫乐业之人,稷下学者无不敬仰其为人。臣曾去其宅两番访他,诚意邀他至稷下,聘他为先生,皆被他婉言谢绝。今日此人驱羊围堵宫门,求见王上,这是破天荒的事。王上不妨召请,看他是为何事!”
宣王兴奋,转对内宰:“传旨,召请大贤颜斶入宫觐见!”
内宰传旨,引颜斶入宫。
行至殿前,颜斶坐在台阶下面,不肯前进一步。
宣王候了一会儿,仍旧不见颜斶上殿,再次传旨:“请大贤颜斶入宫觐见!”
内宰传旨,颜斶应道:“颜斶请齐王出宫说话!”
前有孟夫子的倨傲之事,宣王对儒者争礼颇伤脑筋,皱眉,看向诸臣。田婴朝太史尹士努嘴。
尹士走出殿门,朗声责道:“王上为人君,夫子为人臣。王上请夫子入宫觐见,夫子却叫王上出宫说话,这可以吗?合乎礼吗?”
“请你转告齐王,”颜斶斜他一眼,淡淡说道,“颜斶入宫是慕势,王上出宫是礼士。与其使斶慕势,不如让王礼士!”
尹士转奏,宣王忿然作色:“去,问问他,是王之身贵呢,还是士之身贵?”
“当然是士之身贵了!”颜斶回应。
“问问他,可有说辞?”宣王旨道。
“有有有,”颜斶迭口应道,“昔年吴人与楚人战,吴人攻入郢都,占楚王宫,辱楚王妻女,掘楚王墓,鞭其尸,而礼遇贤臣申包胥。包胥不仕吴,欲走秦,吴人放之。包胥至秦,哭于秦庭凡七日七夜,泪尽,代之以血,终于借得秦师,反败吴师,复兴楚国。”
申包胥哭秦之事版本很多,颜斶这般捏起来,且捏得有鼻子有眼,还鞭打王尸,宣王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田婴朝御史努嘴。
御史出去,拱手辩理:“颜夫子呀,是您老太过分了!大王居于九五之尊,拥地千里,有车万乘,天下仁人志士,莫不来役;学子辩士,莫不来语;东南西北,莫敢不服,可谓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反观士子,即使有些身价的,也不过被称作夫子,居住于乡村陋巷;而那些没有什么身价的,或居于鄙野,或做贵人之家的门人,地位卑贱呀!”
“年轻人,过分的是你!”颜斶正色道,“就斶所闻,大禹之时,圣王有诸侯万国。为什么呢?因为王上德厚,天下高士莫不助力。舜出生于野鄙,守四时务农,照样可以贵为天子。及汤之时,有诸侯三千。当今之世,南面称寡者只有二十四人了。由此可知,圣王称圣,为‘得士’之策;寡人称孤,为‘失士’之策。天下混乱,成王败寇,稍稍不慎,宗祠不保。待灭亡无族之时,尊贵的王即使想当一个守门人,怕也是个难哪!是故《易传》有云:‘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倨慢骄奢,则凶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
削,无其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其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虚愿不至。’这就是说,凡骄矜之主,必徒有其名,失道寡助。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迄今,大凡圣王皆得天下高士辅佐,无一人是靠称孤道寡而得天下的。”
“嗟乎,”宣王闻言,对左右苦笑一声,“君子岂可侮哉,寡人自取笑耳!”起身走出殿门,直至颜斶跟前,长揖至地,“闻先生之言,辟疆愧甚。辟疆不才,诚愿执弟子礼侍奉先生,自今日始,先生可与辟疆同游,食必太牢,出必王辇,妻与子皆衣锦绣!”
“谢王厚爱!”颜斶没有起身,仅拱拱手,指一下台阶,“王请坐下!”
宣王稍作迟疑,与他同台阶坐定。
“大王之意虽美,却是于斶不合!”颜斶接道,“璞生于山,雕琢成器则破。雕琢之玉非不贵重,只是于璞则失完全。士生于野,入仕则享厚禄。高官厚禄非不尊崇,只是于士则形神离散。斶之愿,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管制言论的是王,尽忠直言的是斶。王能出宫听斶,斶之愿足矣,请辞归!”
“那……”宣王不解地盯住颜斶,“先生此来,只为教给寡人这些话吗?”
“哦,不不不,”颜斶轻轻摇头,“斶至宝殿,是受友人之托!”
“敢问先生受何人所托?所托何事?”宣王来劲了。
“友人是个羊倌,听闻大王喜食羊肉,托斶将他的百余只羊全部进献王上,以成王上口舌之欲!”颜斶切入正题。
“这……”宣王纳闷,“辟疆嫌羊肉味膻,并不喜食啊!”
“咦?”颜斶面现诧异,“既然大王并不喜食羊肉,我友人的一只羊何以就被王上的臣仆驱进宫中了呢?”
“请先生详言!”见是为的这档子事儿,宣王乐了。
颜擉遂将心都子之羊如何丢失,有人如何看见此羊在丢失后被人牵到市场,如何被宫人买去,如何被牵往宫中等等诸事悉数讲出。
“这个嘛,”许是觉得好玩,宣王故意摊开两手,面现难色,“既然是宫中花钱所买,寡人就难办了。”
“大王真的这般想吗?”颜斶盯住他问。
“当然喽,”宣王捋一把胡须,“此羊为宫役花钱所买,非盗非抢,叫寡人如何归还呢?”
“大王谬矣,”颜斶正色直言,“友人之羊于光天化日之下无故丢失,当为失窃;得羊之人不劳而获,当为盗窃;窃贼将羊拉到市场贱卖,当为销赃;大王宫役以明显低于市价购得此羊,当为购赃,属于不正当获利。根据大王律法,购赃与销赃、盗窃同罪!再说,我的友人以牧羊为业,所牧之羊不为肉食,只为取其毛做冬衣之用。所失之羊为怀身母羊,再过一月当可娩出数胎,或为一家老小衣食之本。大王宫役不问青红皂白,以超低价购去,这不是夺人衣食吗?大王平素就是这般放纵臣僚的吗?”
“哈哈哈哈,”宣王再捋一把胡子,“这般说来,倒是你有理喽!来人!”
已在殿门外侍立的田婴等臣趋至跟前。
“田爱卿,查一查是何人于光天化日之下盗了这位贤士友人的羊,以律治罪!”宣王旨令田婴。
“臣领旨!”田婴揖礼。
“传旨御膳房,”宣王转向内宰,“看所购之羊宰杀否?”
内宰传旨,不一时,负责购羊的宫役赶来禀报说,三日之内所购之羊均未宰杀,全都养在圈里,只是不知道哪一头是所失之羊。颜斶应道,只要看到羊,他的友人就能辨出。宣王吩咐宫役将宫中之羊全部赶出,宣王亲往验视,随颜斶一直走到宫门口。
当心都子的头羊发出“咩”的一声时,宫中羊群随有响应,一只母羊“咩咩咩”地叫着斜刺里冲出,直入心都子的羊群。
宣王大乐,爆出几声长笑。
见王欢乐,众臣无不欢乐。
围观百姓也都相跟着欢乐。
在一片欢天喜地中,心都子验过自己的羊,向宣王长揖致谢。颜斶亦拱手谢过,助心都子赶起羊群,沿大街扬长而去。
天气晴好。
几个老羊倌一大早就赶羊出门,打头的是老夫子。
几个老羊倌中,老夫子的羊最少,不足六十只,几乎是全部交给那条狼犬了。他们赶着几群羊向南走,目的地是淄水滩头。
淄水滩头很多,但这些羊倌知道哪儿滩好草壮。
他们悠哉游哉,羊急狗忙人慢,沿淄水北岸走有十多里,来到一块大滩头,遂各自散开,羊只各自觅草,几只犬负责警戒,几个老羊倌则各寻斜坡,对着初升的日头以各自舒张的姿势躺下,感受来自九天之外的温暖。
许是打头的缘故,老夫子的羊群走在最远处。老夫子甩掉草鞋,在河岸一个斜面朝东的土坡上躺下,居高临下,二目微闭,正自享受似睡非睡的惬意,狼犬突然狂吠,由滩头吠叫着直冲上来。
狼犬尚未冲到,一阵脚步声已到跟前。
是苏秦。
这一次,没有飞刀邹,只苏秦一人。
苏秦走到老夫子前面,跪地,叩道:“晚辈苏秦叩见夫子!”
老夫子眼睛微睁,眯他一眼,见狼犬已经冲到跟前,就要扑向苏秦。
苏秦心沉气定,一动不动。老夫子重重咳嗽一下,朝狼犬打个手势,指向滩头。
狼犬嘤咛一声,止住吠,蹿到他跟前,轻舔几下他的脚趾头,得意地摇着尾巴下滩守羊去了。
“鬼谷弟子苏秦叩见杨老夫子!”苏秦再次叩首。
“你这个鬼谷弟子,挡住老朽的日头喽!”老夫子夸张地晃了晃自己的光脚丫子,语气显然已非责怪。
苏秦细审,见自己的影子刚好罩在他的脚丫子上,笑道:“晚辈知错!”挪到一侧,灵机一动,“敢问老夫子,晚辈能否也躺在这坡上晒晒日头?”
“日头是天公的,土坡是地母的,只要不挡住老夫子的日头,你有权躺在任何地方!”老夫子懒洋洋地说道。
苏秦距他一步躺下,如他一般踢掉草鞋,眯起眼睛。
正值辰时,日头两竿子高,暖而不毒,正是惬意时。
二人享受一时,老夫子倒是出声了:“鬼谷弟子,你跟到此处,想必不是为晒日头的。说吧,刚好老朽有闲,这就唠个嗑儿!”
“谢夫子慈悲!”苏秦应道,“晚辈此来,是为夫子所示的那两撮羊毛!”
“毛者,利也。苏子逐利若此,难道不觉得累吗?”老夫子半是批评。
“利者,众人之所趋也,公私之所界也,晚辈确实为此所累。不瞒夫子,鬼谷先生所示四字,‘公私私公’,也都与此相关,晚辈为此纠结数年,寝不安眠哪!”
“呵呵呵呵,”老夫子笑出几声,缓缓说道,“你纠结于此,是不知利呀!不知利,怎么能活明白呢?云梦山的老鬼难道就没有教给你们这个吗?”
“这……”苏秦结舌。
“唉,”老夫子长叹一声,“老朽真不明白,你们连自己也没有活明白,怎么能去解救众生呢?”
这几乎是在苛责了。
苏秦坐起,敛神,拱手:“这个与先生无关,是晚辈愚痴,敬请夫子指点!”
“呵呵呵呵,躺下来吧!”老夫子笑道,“躺下来,放松听。”
苏秦躺下来,放松。
“要想活明白,就得首先明白何以为人。”老夫子睁开眼睛,仰望苍穹,“人为自然所生,与天地万物一般无二,自然所守之金木水火土五常之性,人一个不缺。论爪牙,人不足以守卫;论肌肤,人不足以捍御;论趋走,人不足以逃离伤害;论毛羽,人不足以抵抗寒暑。然而,自古迄今,人却被奉为万灵之长,凭什么呢?凭的是人恃智而不恃力,资物以为养,仅此而已。智之所贵,是存我;力之所贱,是侵物。身虽非我所有,既然生之,我就不得不保全它;物虽非我所有,既然拥有,我就不能轻易抛弃它。体为我的生命之主,物为我的身体之主。虽以全生(保全生命)为上,但我不可完全占有我身;虽不抛弃外物,但我不可完全占有外物。如果完全占有外物,完全占有身体,我就会蛮横地占有天下之身,蛮横地占有天下之物。能够做到不去蛮横地占有天下之身,不去蛮横地占有天下之物,除了圣人,还会有谁呢?不去占有就是公。能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的人,难道不是至人吗?”
天哪,老夫子绕来绕去,正是在向他解释“公”与“私”这两个字!
苏秦压抑住内中激动,屏息凝神,全力倾听。
“生民之不得休息,多是为四件事,”老夫子侃侃接道,“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可称四欲。为寿者畏鬼,为名者畏人,为位者畏威,为货者畏刑,凡是有此四欲之人,均可称作遁民。”
“遁民?”苏秦没有跟上,轻声问道,“遁什么?”
“遁自然之道。”老夫子解释一句,接着往下说道,“对于遁民来说,可杀可活,可辱可刑,制命在外,非他们自身所能掌控。”
“嗯,夫子所言甚是!”苏秦连连点头,“请问夫子,怎么才能做到制命在内呢?”
“顺天应人,契合自然之道。”老夫子不急不缓,如同背书,“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慕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
“如能做到这四个‘不’,是否就是顺民呢?”
“正是。”老夫子显然对苏秦的反应非常满意,咧嘴乐了,“对于这些顺民来说,制命在内,天下没有他们的对手。常言道:‘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讲的就是这个。”
是啊,苏秦慨然长叹,如果人人能够做到不结婚,不做官,还有什么私念呢?如果人人能够做到不穿衣,不吃饭,还需要什么君臣之道呢?眼前这个老夫子真正是活明白这个尘世了!然而,怎样才能做得到呢?即便是神农之世,人可不婚不宦,但怎样才能不衣不食呢?显然,老夫子看透了他的心事,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解说:“人之所欲,无非安身续命之本。屋舍、衣服,可以安身;食物、男女,可以续命。”
苏秦两眼放光,紧盯夫子的一张沧桑老脸,看他如何解释这个“欲”字。“欲”为“私”之属,正是萦绕他心头的难解之题。
“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杨朱声色不动,只有苍老的声音从他的两片老嘴皮子里迸出来,嗡嗡作响,“人生在世,凡能得此四者,何求于外?然而,世间之人,譬如你等纵横之辈,四者无一不缺,仍不以为满足,仍在四处奔走,仍在呼吁求取。因为什么呢?因为无厌
之性,你可称之为贪婪。无厌之性,是阴阳之气所化生的蛀虫。凡有此性之人,其忠不足以使君主安逸,反倒可能危及君主身体;其义不足以使他人得到外物之利,反倒可能害及他人性命。如果不用尽忠就能使君主得到安逸,这个世界就不会存在忠之名;如果不用施义就能
使他人得到物利,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义之名。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名实契合,这是上古之道。鬻子曾言:‘去名者无忧。’庄子亦道:‘名者实之宾。’然而,古往今来,趋名避实者络绎不绝。难道虚名就不能去吗?难道名就不是实的宾属吗?方今之人,有名则尊荣,无名则
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有违本性;逸乐,顺应本性,而顺应本性又是真正实际的,今之人以此道处世,名怎么能去呢?名怎么能成为实的宾属呢?是以人人趋名而避实,守名而累实,这才是值得忧虑的事啊!这样的人早已置自己于危亡之中而不可救赎了,还谈什么逸乐、忧苦呢?”
老夫子戳到了人性的软肋,也是他苏秦的软肋!想到小喜儿,想到玉蝉儿,想到姬雪,想到周天子,想到琴师,想到列国君主,想到天下百姓,想到张仪、庞涓、孙膑几个同门师兄弟,再想到他与张仪的纵横之争……苏秦油然慨叹,思绪万千。是啊,曾经过去的千千万万,哪一个不是因为忠呢?哪一个不是因为情呢?哪一个不是因为义呢?哪一个不是因为利呢?忠、情、义、利,构成的无非是个虚名。谷中四人,庞涓解脱了,孙膑解脱了,剩下他与张仪,仍旧在为这个虚名所累!
好在上天使他遇上了这么一个看破古今的老夫子,苏秦还有万千之惑待问!
“正如夫子所说,”苏秦不失时机,“名利使人尊崇,人得尊崇则逸乐,而逸乐是顺天应性的,是以方今之人追名趋利。然而,方今天下早已失公,百姓皆如夫子之羊,任凭强者拔其毛而获不义之利。假使世人皆如夫子所言,不图名,不谋利,不损一毫,不利天下,只求名实相契,以保护自身之利,那么,天下之乱岂不是无始无终,百姓之苦岂不是无穷无尽了吗?”
“唉,你仍旧未得老朽的真意呀!”老夫子怅然叹道,“老朽之意是,利己之时,不可损人。上古之人,既不损己之一毫而利天下,亦不取天下之一毫利己一身。伯成子高不愿损其一毫以利天下,所以才舍国隐耕。大禹不惜己身而为天下,最终却使天下之身侍奉其一家。你可
设想,如果天下之人尽皆为己,各逞其欲,各护其私,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就不会出现人君,也就不会出现人臣,这个天下能不治吗?”
苏秦恍然有悟,闭目良久,睁眼问道:“如果人人徇私,公从何来?如果天下无禹,洪水泛滥怎么办?如果天下无公,天下大事如何成就?天下长治如何达到?天下大同如何实现?”
“唉,”老夫子再叹一声,“你们这些人哪,心里想的净是世间大事。老朽告诉你,世间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守好自己的毛,也不要去拔别人的毛。不惜己身之人,何以惜天下?不顾己利之人,何以顾天下之利?再说,老朽从未说过不做天下大事啊!如果人人营私,私权就会高于一切,公权就没有生存之地。公权不存,也就不可能有禹舜,不可能有君臣。你想想看,营私就要逐利,逐利就要协作。人如蚁,其天性为群体生灵,生于社会,长于社会,也只有社会协作才能逐成大利!”
“对呀,”苏秦不解道,“协作就是公,公怎么会不存呢?”
“协作怎么能是公呢?老朽告诉你,协作从来就不为公,只为私。”
老夫子给出断言,“今之协作,是营君主一人之私,而非天下人之私。老朽所说之协作,是营天下人之私,而非君主一人之私。”
“此二者有何不同?”
“不同在于一个,”老夫子一言以蔽之,“利之归属!”
老夫子真正切到了公与私的要害!
苏秦闭目,凝思良久,抬头问道:“如何能营天下人之私,还请夫子详言!”
“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营之。”老夫子似乎是备好了答案,“譬如说治水吧。治水是为避害趋利,即避所有人之害,趋所有人之利。其害为百,其利亦为百。治水之时,如果有人出其力百之一,则避其害百之一,得其利亦百之一。如果此人出其力为百之一,避其害为百之二,得其利为百之三,则此人就是损他人之利、拔他人之毛了。事实却是,洪水之时,大禹出其力不足百之一,却使天下之人事其一家,而历世后人竟还争相唱颂他为圣王,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虽然,”苏秦辩道,“就秦所知,大禹治水,当是损私利公,众人讴歌,亦为颂善。至于天下终归夏启,非禹本意。照夫子说来,难道连颂善也不可以了吗?”
“当然不可以。”杨朱语气肯定,“行善则存善之名。存善之名,则有善之利。即使行善之人不为善名,善名仍会远播。成就善名即使不为得其利,其利仍将得来。得利即使不为争夺,争夺仍将发生。是以君子当谨慎行善!大禹治水以利天下人,营就善之名,夏启是以得天下,终又剥损天下人之利!”
夫子之言如醍醐灌顶,直入苏秦心扉,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二人躺在坡上你来我往地聊有至少两个时辰,直到日头过午,老夫子许是累了,呼呼大睡。苏秦候有一时,见他越睡越死,遂下坡为他牧羊,与那条狼犬化敌为友,一人一犬守着数十只羊,在淄水滩头游了个尽兴。
天色黑定,苏秦告别夫子,回到稷下府宅,吩咐飞刀邹搬出一副沉重的棋盘,摆在斋房里。
苏秦吃完晚膳,沐浴薰香,面对空盘坐下,将鬼谷子所赠的四句偈语供在盘上,使出他从大师兄处修来的静定功夫,将这些年来的所历所阅,尤其是近些日来的所见所悟,一一过心,终于在天色将亮时豁然开悟,先生的偈语原来是指点他与张仪如何对弈的。“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讲的当是天下之奕。纵横当是弈盘,捭阖当是对弈之法。没有“纵横”就不能合局,没有捭阖就不能对弈。捭阖所守当是“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当是终盘呈现(大同世界),“公私私公”当是达到终盘呈现所不可或缺的过程与方式。这个过程是经由“公……私……私……公……”这条路径,也即人类须从大同起步,缓缓进入小康的私欲之道。私欲是一个漫长、连续的过程,因而是二“私”相连,然后,人类会再次进入大同之世,完成一个循环。实现这一循环过程的支点是处理好中间两个“私”的关系,因为第一个“公”已经成为过往,为三圣时代,往事不可追回,后面一个“公”是终极目标,尚未到来。人类当下面对的除了私,仍旧是私。如何处理好这两个私字,才是解决当今天下纷争的要诀。列国诸子尝试从各个角度予以解决,儒门以仁义束私,法门以苛法禁私,名门以明实界私,墨门以大爱化私,农门以无父废私,杨门以天性纵私……综合观之,各有各的妙,也各有各的不到,没有任何一门能够独立达成。那么,他苏秦又该怎么办呢?能不能将所有这些学说融为一体,构建一个新的模呢?
想到构建一个新的模,苏秦为之一振!
朱威死了。
死前一个月,朱威两番捎信给韩相公孙衍,要他务必回梁一趟,他有话要说。公孙衍没有回来,只托来人回给他一片竹简,上面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有落款二字,“犀首”。
朱威晓得,公孙衍是对魏国伤透心了。
朱威远行的前一天,惠王在毗人陪同下第五次到榻前望他。
一进房子,惠王就甩开毗人的搀扶,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朱威榻前,握住他的手。
“王上——”望着惠王疲惫、忧心的眼神,朱威挣扎几下,欲坐起,终未成功,泪水出来,“臣……失礼了……”
“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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