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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枪的待遇,就意味着在特二团待不长了。这也是于海想出的怪招,生怕女兵们闲下来乱跑,看见花呀鸟的乱追,迷失方向,就定了这么一条。不过到现在,还没谁让鸣过枪。

    快要钻过小河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黄羊,只听得河对岸扑腾扑腾响了几声,受惊的黄羊便不见了。“黄羊——”司徒碧兰喊了一声,挽起裤腿快步越过小河,就冲黄羊追去。科古琴的黄羊长得小巧玲珑,样子甚是好看,司徒碧兰最喜欢跟黄羊斗智了。追了几步,她发现,刚才黄羊跑过的地方,洒着鲜红的血,雨水打在上面,血很快盛开。一定是被狼咬伤了,怪不得刚才跑的样子像野兔,一蹦一蹦的。这野滩,这雨雪,黄羊的伤腿要是得不到包扎,很容易流血而死。司徒碧兰抬头看了看天,天已蒙蒙,夜色很快降临。莫名的,她就替黄羊担起忧来。不行,得找到它,得把它的伤腿包好。这么想着,她便顺着血迹往前走。

    那只受伤的黄羊最终得到了司徒碧兰细心的呵护,是在姐妹崖下的石洞里。司徒碧兰没想到,几天前她跟向导哈喜达钻过的山洞,竟是黄羊的家,可惜那天他们没能在洞里看见黄羊。受伤的是一只小羊羔,大约是跑累了,或者它从司徒碧兰甜甜的眼神里看到来自人类的友好,所以司徒碧兰接近它时,它没作挣扎,乖乖地让她揽入了怀里。小羊羔的腿不是被狼咬伤的,定是雨雪迷了眼,摔在了崖下,断了。司徒碧兰撕开衬衫,在洞口处找了一种叫野百合的草,嚼碎,贴在伤口上,然后一层层地包扎起来。做完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来,司徒碧兰猛地记起鸣枪的事,赶忙跑出洞口,就在这一瞬,她听见了可怕的声音。

    那是多么恐怖的一声巨响啊!事后很多天,司徒碧兰一想起那个黑夜,想起那声轰响,心就禁不住颤悸。当时,她完全被那巨大的轰鸣震住了,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用什么词形容,都不为过。总之,那一刻她听到了死亡的声音,世界刷地倒塌了,崩裂了,接着耳边就响起一连串的碎响,那气势,那惊骇,是能让人在瞬间变疯的。

    司徒碧兰傻了有足足一刻钟,一刻钟后,大地发出的余威还没消逝,声音仍在持续,恐怖在层层加剧。司徒碧兰却在巨大的惊恐中醒过神。“滑坡!”她叫了一声,然后就没命地,比听到鸣枪要紧张一万倍地,朝宿营地跑去。

    她在小河里连续摔了十几跤,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此时的河水,已浑浊一片,恶浪卷着泥沙滚滚而来。衣服湿成一片,已感觉不出身上还有衣服,羞涩感却已消失殆尽。嘴里灌了水,泥水,呛得她要吐,却没工夫吐。她在心里一遍遍发出吼喊:“滑坡啊——”踉踉跄跄地朝乌鸡崖下的宿营地奔去。

    罪恶的乌鸡崖,以它坚固的外表还有整齐的灌木迷惑了测量队,也骗过了司徒碧兰。记得在此扎营时,政委于海还问过她,说这儿扎营有没有危险?司徒碧兰四下打量了一番,显得很有经验似的说:“没问题,这儿岩层坚实,灌木齐整,是扎营的好地方。”后来还是向导哈喜达说营地离崖太近,建议往河谷这边挪挪。于海怕河谷夜里起水,没挪多远,放放心心就扎了营。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

    那天的司徒碧兰最终也没能靠近营地,事实上等她连滚带爬越过小河时,营地早就不见了。它被轰然滑落的乌鸡崖往前推了足足五百米,所以她的脚步被迫停在了离河谷很近的一座石崖下。天黑压压的,黑得人想死,可又没法死。空气稠得简直夯实了般,压在人心上,比山石还重。脚下,大地仍在颤动,一晃儿一晃儿,像是随时要把人甩到十万八千里外。司徒碧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这一刻她不能倒下,宿营地有三十多条生命,三十多个兄弟姐妹,她还没听见他们一声喊,哪怕是一声救命。

    天仍在呐喊,地也在呐喊,她钻过的小河,此时已是恶浪一片。这世界要是狰狞起来,比地狱可怕万分。司徒碧兰的嗓子已喊哑了,从洞口处震醒的一刻,她就不停地喊。喊什么她听不见,其实营地的同志们也听不见,但她一直在喊,一直在叫。那嘶声,比狼的野,比狼的哑,比狼的更凄惨。

    “**——”

    “陈喜娃——”

    “刘兰梅——”

    没有回声,有回声也听不见,转瞬就被吞没。那一夜整个乌鸡崖,不,整个科古琴,都被死亡笼罩着。

    天亮时分,大地终于安静,这时候的司徒碧兰,已成了个泥人,血人。这一夜,她做了太多的挣扎,太多的努力。她在黑夜里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呐喊。尖利的山石刺破了她的膝盖,血从骨头缝里流出来。毛刺和灌木刮破了她的衣衫,一大半肌肤裸露着。腿上,胳膊上,甚至胸上,四处留下被荆棘刺破的痕迹,到处是血,到处是泥,她感觉不到痛,身体从某个时刻开始已失去知觉。她只剩了一双手,一双不停地挖不停地掘的手。黑压压的乌鸡崖把巨大的灾难推她面前,也把战友们的尸体推她面前。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战友们的血,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毫无目的地,在地上乱摸乱抓。她感觉能摸到自己的战友,能抓到他们的生命,哪怕一只手,一条腿,那也是生命啊,那也是兄弟姐妹啊……

    她的确抓到了。先是一条胳膊,的确是一条胳膊,软绵绵的,血糊糊的,血很热,染了她一手,她一阵兴奋,心想总算找到自己的姐妹了。她感觉那是来自江西的刘兰梅,于是就喊了一声。刘兰梅没回答,那个时候刘兰梅怎么还能回答她呢?她又喊了一声,然后一用力,想把压在石堆里的刘兰梅拉出来。“你挺住啊,兰梅——”腾一声,她跌倒了,重重摔倒在后面的泥水中。她用力拉出的竟是刘兰梅的一条胳膊,一条被巨石砸断了的胳膊。她惊了,心里哪还有害怕,冲黑压压的大地就喊:“兰梅,兰梅你在哪,我是司徒碧兰啊,我还活着,我来救你——”

    紧跟着她又摸到一只脚,一只男人的脚。那脚很大,她一下就想起山胡子,那是二分组里个头最高的一个兵,来自山东。“山胡子,是你么?山胡子,你坚持住,我一定救你出来——”她喊着,哭着,挣扎着,用全部的力气,用全部的情感,奋力将山胡子拽了出来。可那是山胡子么,那只是山胡子一只脚呀。其他呢?山胡子足有一米八啊,其他的呢?

    疯了,司徒碧兰完全疯了。这样的黑夜,这样的场景,她怎能不疯?怎能不疯么!

    她挖呀,刨呀,双手像两把刀,不,两只利器。指甲没了,手指头没了,她还不敢停下来,也停不下来。这时候她已清晰地感觉到死亡,不,死亡就摆在眼前,血淋淋的,很真实,很刺眼。她的双眼早已模糊,带着泪,带着血,带着她全部的感情还有呼唤。她呼唤什么呢?除了生命,还能有什么?是啊,这时候,只要能救出一条生命,她或许就能停下来,就能缓上一口气。可生命在哪,在哪啊——

    生命全都埋在了石崖下!

    一个分组,三十几个兄弟姐妹,竟全埋在了石崖下。

    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亮了又能咋!

    第一束光亮刺破黑暗的时候,司徒碧兰是瘫在泥水中的,被血染得黑红的泥水帐子一样裹着她。她已没了一丝力气,一夜的挣扎换来的是比挣扎前更喘不过气的绝望。如果说黑夜里她还心怀着一丝希望,那么这一束光亮,就把一切都给毁灭了。

    毁灭了。

    她软软地倒在泥水中。血水漫过她的身子,漫过她的肌肤,头颅,朝崖下的小河流去。

    山谷一片血红。

    这一刻大地出奇地静,科古琴出奇地静,山野出奇地静。

    风停了,雨住了,雪花,没了影踪。这一场雨雪,仿佛为的就是这一场山崩。是的,山崩。乌鸡崖终于耐不住寂寞,在这绵绵的雪雨中暴发了。

    它一暴发,人类就有三十多条生命为它殉葬。

    司徒碧兰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尽管一切明摆在眼前,可就是接受不了。她闭上眼,这个时候,除了闭眼还能选择啥?

    思维失去,情感失去,爱失去,恨也失去,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让大地吞没她,让血水吞没她,她要跟二分组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

    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怕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冥冥中一阵细微的响动传来。像大地在喘息,像树在**,又像老鼠在逃命。总之声音飘到了司徒碧兰耳朵里,很真实,很清晰,还带着一丝儿亲切。

    是啊,这一夜听到的,都是死亡的声音,地狱的声音,吞没一切的声音。这阵儿飘来的,就有点不同,就有点接近生接近希望的意味。起先她没动,动不了,任声音在远处响着,一遍遍地咬着她的耳朵。这时候她奇怪自己还有耳朵,还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音。后来,后来她猛地一跃,那可真是一跃啊,就跟向导哈喜达比武时那样,噌就给腾起了身子。

    “有人活着!”她这么喊了一声,就冲声音的方向扑过去。

    黎明迟钝的光亮下,司徒碧兰看见一双手,先是一双手,舞着,动着,从地层伸出来,像是要抓住天空,抓住阳光,可又抓不住,所以舞得很绝望。接着她看见头,真是头,天呀,是头。她扑过去,冲那颗头扑过去。“老钢炮——”她喊了一声。这一声,是山谷里最为嘹亮的一声,也是最最激动人心的一声。

    那颗头上有一双眼睛还在扑闪,尽管扑闪得很弱,但仍旧扑闪着。听到司徒碧兰的喊,那双眼似乎挣扎了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冲她望过来。那是怎样的一望啊,司徒碧兰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望,忘不了那目光。

    忘不了……

    老钢炮就是那个老兵,来自河南,是跟司徒碧兰一起来到特二团的。没啥过硬的技术,但就一条,能吃苦,再累的活,他不嫌累,再苦的事,他不嫌苦。这组里的仪器,多的时候搁他肩上,这组里那口煮饭的锅,多的时候他抬着。还有要是哪个战士受了轻伤,扭了脚,准是由他背着。女兵们没一个不受过他的照顾,男兵们没一个不占过他的便宜。就这么个人,三十好几了,还像新兵一样,见谁都客气,见谁都尊敬。更重要的,十个晚上,有八个他都在守夜。他咋没瞌睡啊?女兵们常常惊叹他的精力,说他十天十夜不合一眼也没事。想媳妇呗!男兵们常常这样取笑他,取笑完,硬让他睡,他偏不睡,还要守夜。

    这次他终于当领导了,于海走时,将二分组交给他,说考验考验他的领导能力。没想这一考验,就给考验在了石头下。

    是一块石头,锋利的岩石,长着利牙的岩石,压在他身上。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看不见,能看见的,就是血,就是白生生的碎骨,还有一片连着一片的肉酱。

    “老钢炮!”司徒碧兰又喊了一声,然后,然后她就学夜里的样,扒了,刨了。老钢炮终于辨清是她,努力着,挣扎着,像要跟她说啥,可实在说不出。他的脖子让乱草缠着,随乱石一块滚下的乱草,荆棘,绳索一样捆住了他。他的双腿压在另一块石下,那块石比压住身子的这块还大。石和石的中间,填满了泥土。

    司徒碧兰拼命地挖,她想先把土挖掉,再想法把石头挪开,可这有多难啊。司徒碧兰恨死自个了,平日学了那么多功夫,还自称武林第一呢,怎么到了这时候,就连一点儿力气也没,一点儿办法也没。双手艰难地挖出一把土,还没扔远,山体的土又到了,土又压在了老钢炮身上。

    “不要啊——”她哭着,喊着,挖着,清晨的山野,因了这一幕,忽然间生动起来。

    很生动。

    奇迹都是人创造的,谁说人不能创造奇迹?司徒碧兰就创造了奇迹!她居然将那些土全挖掉了,居然将压在老钢炮身上的那块石头搬开了,居然,居然……

    什么也没居然成!

    就在她打算扶起老钢炮的一瞬,一块石头猛从头顶滚下来,瞅准了她似的,不偏不斜,照准她的头砸过来。幸亏她提前看见了,幸亏她习过武,身手还算敏捷,要不然,不敢想。

    就这样她还是被石头砸中了。只听得一声惨叫,极尽凄厉,是她发出的,尔后大地便死一般地失去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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