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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一点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连三天,罗正雄他们都被狂野的黑风暴逼在地窝子里,想巴一眼外面的世界都不行。听着外面排山倒海的气势,没有哪张脸不染上沉重。一想二营长他们还在数十公里之外,地窝子里发出的就不只是叹息了。生和死,有时候竟是这样的纠缠一起,刘威已经发了无数次脾气,政委于海连日来比哑巴还沉默,他圪蹴在地窝子里挠头,心情比死了爹娘还沮丧。罗正雄更像是一头疯了的骆驼,三天里没看见他老老实实坐上一刻钟。
一切都是无济于事,这场黑风暴,注定要成为特二团的一次大考验,也是这支队伍走向成熟的一次大洗礼。
黑风中发生的一切,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写着这支队伍的命运,使它最终在兵团建设史上,竖起了一座丰碑。
黑风起时,张双羊刚刚测完一个点。这些日子,张双羊的技术越来越熟练,读出的数越来越准确,测量的兴头也越来越高,恨不得整天抱着仪器,在沙漠里跑。唯一令她遗憾的就是搭档吴一鹏。张双羊发现吴一鹏其实是个绣花枕头,按她老家的话说,这种男人叫“中看儿”,空有一副外表,加上能言善道一张嘴,真要让他吃点苦干点事儿,就好像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张双羊最看不起这种男人,长得好看顶啥用,人能一辈子靠长相吃饭?再者,张双羊眼里是没有好看的男人,只有能干的男人。张双羊自小跟哥哥长大,爹死娘嫁人后,哥哥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在她心目中,哥哥那样的男人才叫男人。张双羊本不想跟吴一鹏配对儿,但副团长刘威说:“这不是找对象,这是工作,挑什么挑!”张双羊想想也是,但她心里还是赌着气,刘威是把他们当做最次的一对搭配在一起的,按老家话说,叫破箩儿找个破对头。哼,我叫你小看人!张双羊发誓要赶上别人,她最眼热的是张笑天和杜丽丽。暗中,她将这一对当成了超越的目标。
讨厌的是吴一鹏,你简直想象不出他有多讨厌,太热了不行,风大了不行,连续跑点也不行,总之他有太多理由,还有太多牢骚,张双羊简直想不通,这样的男人居然也能当兵,还在师部,笑话么。不过她也算狠,吴一鹏怕啥,她就专给他找啥,别的队员早早收工,她不,每天都要熬到天黑。别的队员测中间要休息,仪器手跟尺子手要交流一阵,她也不,从早到晚,不停地吼喊着让吴一鹏跑,不跑死你才怪!一段日子下来,吴一鹏乖了服了,在她面前老实了。
啥人得啥法儿治!这是张双羊早在老家就学到的本事。
张双羊最近心里烦,不是烦自己,还是烦吴一鹏。张双羊发现,秀才吴一鹏跟向导阿哈尔古丽,两人经常眉来眼去,收工的路上,别的队员都是仪器手跟尺子手走一起,边走边讨论明天怎么测。吴一鹏一收工,准是跟阿哈尔古丽结伴。阿哈尔古丽也真是,她咋就总能等到吴一鹏呢?还有好几个夜里,张双羊看见他们在一起,半夜半夜地坐在沙梁子那边,张双羊想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副团长,又怕副团长骂她多事,不反映她心里又憋得慌。
黑风来的这天,张双羊是成心想给吴一鹏制造些麻烦,她本来可以不往坎儿井那边测的,但一看坎儿井那边沟沟坎坎,地形十分复杂,尺子手得不停地跳上跳下,比沙漠中跑还费劲,她就指挥着往那边测了。
张双羊一眼就看见了风,她本来是看张笑天的,张笑天测得真是太快了,她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结果一抬头,她看见了风。
黑风滚滚而来,仿佛千万驾战车,轰隆隆开过来,那阵势,真是吓死个人。张双羊有片刻的愣怔,但仅仅是片刻,她便马上明白,黑风暴来了!这些日子,副团长刘威一有空就跟他们讲黑风暴,教他们如何在黑风暴中求生,二营长张笑天也利用空闲,讲他亲身经历的几次黑风暴。对黑风暴,二组成员早已不陌生,甚至有份暗暗的期待。当兵是不能怕的,不管是风暴还是敌人,你只能抱一个念头:战胜它!过去的岁月里,张双羊遇到过太多过不去的坎,最后都被她战胜了。每到关键时候,她总是想起哥哥当兵前跟她说的话:干啥事都得豁出来,你豁出来,对方就怕了。这话千真万确,不论是对继父,还是对村里那些恶毒的人,张双羊就用一个法子:豁!不豁她活不到今天,不豁她走不出八百里秦川。
张双羊迅速从三脚架上撤下仪器,装箱封盖背身上,平时十几分钟才能完成的动作,她仅仅用了两分钟,就这还是慢了,等她抱三脚架时,劈面而来的风浪一下掀翻她,差点将她卷到空中,若不是趁机抓住一墩芨芨草,她是没有机会抢到三脚架的。等把三脚架抢到手,黑风已吞没了大半个沙漠。顶着狂风,她将三脚架牢牢捆身上,还摸了摸装资料的箱子。这得感谢张笑天,是他教会每个仪器手,资料一定要随时放箱里,遇到紧急情况,首先要保护箱子。做完这些,张双羊开始寻思求生的法儿。这时候她显得格外冷静,一点不像处在危险关头的人。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危险,她越能冷静。她得感谢秀才吴一鹏,若不是他,这时候他们一定在沙梁子那边,那样她就没地儿藏身了。现在好,她处的位置正好是坎儿井,那被水冲灌了上百年的深穴足够她藏身,借着凶猛的风力,张双羊纵身一跃,跳进了前面一个穴。没想这是个死穴,有半间房子大,里面没别的洞。张双羊觉得这不保险,如果黑风暴真如张笑天说的那么可怕,这样一个死穴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让风沙填满。这样想着,她又爬出来,借着风势,纵身又跃进前面一个穴。当她重重地摔到地上时,她知道,这个穴深,而且一定是进水穴,也就是坎儿井的入水口。这时天已彻底黑下来,尽管里面能睁开眼,但除了黑暗她啥也望不到。凭着双脚的感觉,她往里走了走,感觉里面有空气流动,就大着胆子又往里走。结果刚抬起脚,脸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紧跟着洞穴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千万只翅膀在扇动。她迅疾往后退了几步,那片乱响还在继续,但声音渐渐变弱。从声音判断,她是误闯进鸽子的世界了,沙漠里这种废弃的坎儿井,是鸽子和乌鸦最好的穴居地,一个穴里至少能藏数百只。张双羊倒吸一口冷气,幸亏是鸽子,如果换成乌鸦,这阵儿怕就没命了,成群的乌鸦扑过来,不出一分钟,就能将她啄成碎片。她俯下身子,地上摸了摸,抓起一把鸟屎,手指头捻捻,确信是鸽子屎,心里的恐惧才缓缓落下。
后来她在离鸽子远一点的地方蹲下来,她必须驱赶掉身上的恐惧,让自己变得更加镇静,这时候只有镇静,才能救得了自己。外面的风声一浪猛过一浪,尽管在离地四五米深的穴里,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山摇地动的震颤。她开始担心吴一鹏,他会不会也能跟她一样跳进洞穴?抱起仪器离开测点的一瞬,两人还对视过,她冲他挥了下旗子,示意他继续往东走。随后她便顾不上他了,如果他往东走,相信能跳进洞穴,就算自己不跳,也会让狂风卷进去。这么想着,心里安定下来,毕竟他是男人,又是老兵,不会比她还缺少经验吧。
谁想意外偏偏就发生在这位老兵身上,风头过去很久,张双羊确信外面不会有危险了,才从穴里爬出来。只一眼,张双羊就惊道,完了,啥也完了。测过的地儿哪还有原来的影子,除了坎儿井还依稀有个模样,其他的张双羊都分辨不出来。
她开始找吴一鹏。这是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张双羊一开始估计得太乐观,所以她边走边喊,风掠着她的声音,飞得高高的,却不掉下来,让风给咬碎了。没喊上半小时,她就喊不动了。风势虽然减弱,但她走的方向是逆风,每喊一声,胸腔里就噎进一股子风,噎到后来,呼吸都很困难。她倒在地上,眼瞪着茫茫大漠,好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张双羊想哭,真的想哭,再坚强的人,一旦迷途在大沙漠,空前的绝望和孤独就会扑来。人能受得了恐怖,却受不了孤独,尤其张双羊这种人。况且她还担心着吴一鹏,这个可怜的秀才,不会真的被风卷走了吧?
“吴一鹏——”张双羊又喊了一声。
半夜时分,她找到水准尺,正是吴一鹏扛的那把,上面有标记写着她和吴一鹏的名字。尺子摔坏了,半截被黄沙埋着,半截露外头,张双羊用尽力气,将尺子从沙中抽出来。抚摸着这把不能再用的尺子,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很吓人的念头,吴一鹏一定出事了!
如果不出事,他是没道理把尺子扔掉的。
“你个破秀才,我回去咋个交代?”张双羊呜呜呜地发出了哭声。
哭过,她还是不甘心,又接着寻找起来。这一次她找得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儿。包括枯井,乱草滩,废弃的地窝子,甚至野猪打下的洞。可是直到第二次风头来临,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候张双羊已筋疲力尽,再也迈不动步子。望着滚滚而来的黑风暴,张双羊喃喃道,天呀,你有完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