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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你跟着朕历经大险,这会儿刚刚安定一点儿,朕不忍你再受鞍马劳顿。这趟差使你就让了明珠吧!”魏东亭心知这是康熙有意起用明珠,但话说得如此体贴,也就驱掉了入宫前心中的一团寒气,禁不住落下泪来。康熙反觉诧异,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魏东亭忙跪下回奏道:“万岁爷待臣恩高情重,不由乐极生悲。”
“怕不是的吧!”康熙沉思片刻,说道,“是不是为郝春城的事呢?”
“郝某之事奴才是方才听说的,不知因犯何罪致触天怒。”
“他自称敬天地、尊皇帝,是‘老四’,其实大谬不然!”康熙慢慢说道,从几上一本书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魏东亭,“朕知你们结义情重,你自瞧瞧,他的罪可逭不可逭?”
魏东亭双手接过纸条,捧读之下唬得心惊肉跳!原来纸条上只写了五个小字:“帝不在白云”——细细一看,又确是郝老四拙劣不堪的字迹,不禁心中“轰”然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刹那间,白云观山沽店被围的情景又重现在魏东亭的眼前。原来郝老四根本就没有回来请救兵,而是给鳌拜和班布尔善报信去了。魏东亭现在才明白鳌拜之所以肯用明珠换回穆里玛的原由。他又转念一想,鳌拜何以不当即撤围,一直弄到天黑才换人呢?正想提出这个问题,明珠似乎已经看出他心中的疑窦,从旁插口道:“他像是临急投靠,鳌拜、班布尔善也没有信他!”魏东亭但觉心中空落落的,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忙连连叩首奏道:“奴才实在不知郝某有此等情事!奴才既总领皇上侍卫,失察之罪难辞其咎,求皇上重重治罪!”忽想到老门子的事,心里猛地一寒,竟打起颤来。
“起来吧!”康熙见他如此,也觉不忍,叹道,“人心难测,你怎能洞悉他的隐私?此事现在已经坐实,他投靠的不是鳌拜,而是班布尔善。”
“万岁!”侍立在旁的明珠躬身问道,“郝某虽犯弥天大罪,奴才也不便为他求情,但求皇上允许奴才等赴法场致祭,以尽昔日旧情。”
“这也罢了。”康熙沉吟道,“大理寺尚未会审,他应怎样定罪,要待部议。”说到此,康熙忽有所思,抬目看着魏东亭和明珠道,“朕瞧着你们份上,赐他一个全尸。”说着便起身至御案旁,提起朱笔批了一行字递给狼瞫道:“你速去大理寺把人提出来,仍送回悦朋店去吧!”
魏东亭泣道:“皇上仁慈之心,奴才等铭记肺腑,就是郝老四也当感恩于地下!”
少顷,康熙又点头对魏东亭叹道:“朕和你相聚也不容易,你母子二人在朕身边多年了,论你的才品,朕很想重用你,但朕思你数年来心力交瘁,实在不忍让你再冒险犯难。你就在朕身边好好儿再干几年,将来放你个好差,带上你母亲一起赴任,你看可好?”
这番话更是情挚意真、温馨入心。慢说魏东亭感动得涕泪俱下,明珠和狼瞫二人也深感康熙圣心仁厚,各自沉默不语。但听康熙继续侃侃言道:“朕经此非常之变,愈信天有定数。我大清江山得天佑,得民助,方才转危为安。自今而后,无论再经历什么风险朕都不再惧怕了!”说到此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人力毕竟有限,天命不可违。就以伍先生和苏麻喇姑的事来说,朕贵为天子,竟也勉强不得,岂不可叹!”
“婉娘之事虽不能挽回,”明珠忙道,“伍次友归隐与否仍由皇上圣裁。伍先生资质,奴才以为是人间少有的,求圣上多加留意!”狼瞫也道:“奴才人微言轻,本不该多口,但据奴才朝夕侍君,听大臣们所言,无不对伍先生交口赞誉,不知圣上为何允他挂冠还山?”
“你们哪里知道伍先生!”康熙将手在几上轻按一下,显然是掩饰内心的激动不安。“他与满朝文武所学皆不相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世,众必非之。眼下众人说他好,是打朕的顺风旗,其实早已有人忌他才高,恨得牙痒痒的了!以伍先生的耿介,如不历练世情,将来落进猾臣圈套,是料得定的事,到彼时朕将何以处之,又何以自处?这是一。其二,伍先生乃当代才子,名扬大江南北,若将他放置于江湖之上,交游于汉人儒士之中,这身份、这作为,谁也顶替不了!此所谓天子可得而为友、不可得而为臣之理!与朕做个布衣之交也甚有意趣。东亭,你可将朕这番话转告与他,望他念我多年的师生情谊,身归心不归。凡有奏请弹劾之事可一如既往,各有司衙门不得借故擅自阻拦!”
“喳!”魏东亭赶忙应道,心里也琢磨不出是涩是苦还是甜,只囫囵吞枣儿咽下,“主子爷对伍先生这番深情,奴才等亦感佩终生!”
康熙长篇大论谈到此时,也觉疲累,便道:“你们跪安吧!小魏子还可至钟粹宫去瞧瞧苏麻喇姑,你们一起相处七年,与明珠他们不同。”明珠原本最怕见苏麻喇姑;听得康熙如此一说,他自然也就不必去了,反正合他的心意。
魏东亭领旨出来,冒着烈日来到钟粹宫见苏麻喇姑,冷宫里几个白发苍苍的宫女告诉他:“慧真大师去和太皇太后参禅了。魏爷要么先回去,如有话可留给我们传;要么就在这儿等一会儿,用过午餐是必定回来的。”
魏东亭这才知道,苏麻喇姑剃度后,改用法名“慧真”。他还联想到《会真记》中莺莺的结局,她取此法名,极可能取此谐音,心下愈觉凄楚,当下便道:“我奉圣旨而来,岂可不遇而归?你们只管方便,我只在这里坐等。”说罢,便在殿前青石阶上坐下。
魏东亭坐在小佛殿前,但闻御花园那边风动竹木,蝉鸣幽幽,不禁心驰神移。他默思着康熙方才的话,想起与伍次友在西河沿初次见面的情景以及悦朋店扶乩煮酒论功名的往事,又忽忆到与郝老四当日的情分。想到此,愈觉万念俱灰,他下定决心请求皇上允许他弃武从文。如能像伍先生那样伴清风,对明月,挥狼毫,长啸吟诵,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正神思恍惚间,听得宫女报说:“慧真大师法驾回来了!”
魏东亭忙抬头看时,只见苏麻喇姑一身释装;缁衣皓腕,面如严霜,缓缓走了进来,不禁一怔。那苏麻喇姑见是魏东亭,只双手合十,冷冷问道:“居士,你从何而来?”
魏东亭方欲笑答,忽又想到自己心事,忙收敛笑容,合十回礼道:“方从圣上跟前来,奉谕探望大师。”
苏麻喇姑也不答话,径自走了进去。魏东亭不得要领,只好跟着进来。见苏麻喇姑已经打坐在佛前的蒲团上,便也随便坐下,说道:“在下代伍先生向大师致候,伍先生不日即将南归,他日能否入京,事在两可之间。大师有何不了心愿,在下尽可代转。”
“他也算是一位识时务的人,对世事比居士看得透彻。”苏麻喇姑面色微微一红,“居士是名利场中人,自不晓人应是‘从来处来,向去处去’。”片刻,苏麻喇姑又道,“依贫僧看来,你们这一群人中,要算明珠聪明过人,望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罢,轻敲木鱼,瞑目喃喃吟诵。
“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是一句佛家禅语。听了苏麻喇姑这番话,魏东亭暗自惭愧:自己怎就没想到呢?他原有很多话要告诉苏麻喇姑,也很想问一问苏麻喇姑有什么心事,能直直白白地讲出来,也好转告伍先生,谁知苏麻喇姑竟似要一刀斩尽尘缘,不再理会他。他便笑道:“大隐于朝,已由大师选择去了;小隐于野,由伍先生占了;我只好中隐于市吧。过几日我再来搅扰大师!”说着便稽首而退。苏麻喇姑也不起身相送,那木鱼声仍“笃笃”不停,只是忽地变得又高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