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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不见明珠,不但魏东亭心里犯了嘀咕,连康熙心里也觉闷闷不乐。这两年来,明珠与他厮守,朝夕不离,君臣感情渐深,他逐渐觉得明珠和魏东亭一样,都是他少不得的人。
伍次友在一次授课时曾讲到与君子和小人相处之道。他以水比喻君子,以油比喻小人,他说:“水味淡,其性洁,其色素,可以洗涤衣物,沸后加油不会溅出,颇似君子有包容之度;而油则味浓,其性滑,其色重,可以污染衣物,沸后加水必四溅,又颇似小人无包容之心。”
这一段话给康熙的印象极深,他常拿这一理论研究周围的人。自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魏东亭,觉得他忠厚机智,豪放爽朗,浩浩乎如江河之水。那么明珠呢?圆滑温驯,甜润馨香,似乎有点像“油”。和魏东亭一起,他有一种安全感,一切自有魏东亭精心办理,他享受到的是帝王的尊严和威权;而与明珠在一起,则有一种愉悦感,听到言词,使他感到有一股超人的优越感和荣耀感。记得有一次伍次友授课,要求每人写下一句成语,四声俱全。这道乍看极为简单的题,竟一时难住了所有的人。魏东亭想了半晌方道:“千回百转。”伍次友只评了“勉强”两个字。明珠却扬眉大声道:“天子圣哲!”这两人显然是一油一水的了。但既然油水不能相容,又不能相混,为何魏东亭与明珠却如此亲密无间?看来伍次友也会把事看偏了。
此刻,他坐在养心殿里握着朱笔,阅读从鳌拜处送来的奏章,玩味着伍次友谈论的君子小人之道,脸上泛出微笑来。苏麻喇姑在旁侍候笔墨,见他若有所思地微笑,不知何故,便上来添了一道香,轻声问道:“万岁爷口渴么?”
康熙放下笔摆摆手,忽然笑问:“皇帝跟前如果都是君子好不好呢?”
“‘亲贤臣,远小人’,这是汉武侯的名言。”苏麻喇姑有些摸不着头脑,引了一句《出师表》上的话答道,“当然好了!”
康熙微微摇头道:“怕也未必尽然。”他看着苏麻喇姑的脸继续说道,“自古贤臣能有几人?朕以为小人宜远但不可绝。因为小人当中也有多才多艺的人,才堪大用的还应该重用。就算是油吧,你每日三餐能不用油吗?因此帝王之道,只是在于能使君子和小人各得其所,各尽其能罢了。”
这番话只说得苏麻喇姑无言可对。她思忖良久,终觉有不妥之处,却又无力像伍次友那样以明白简洁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意思。遂笑道:“话虽如此,奴才仍愿皇上亲君子,疏小人。”
康熙不答,低头批了几行奏章,看苏麻喇姑还站在身旁不走,似在等着下文,便抬头笑道:“就如春秋时的齐景公,若无晏子,谁来安邦治国?若无司马攘苴,谁来抵御外敌?反之,若无梁邱氏陪着玩,岂不闷死了他?你的那些条陈可不中用了,也不够朕用了!朕为天下苍生之主,这苍生之中哪能尽是君子?小人也该使他有个处置归宿。小人之才过于君子,若不用,岂不也是暴殄天物!”
“万岁,”苏麻喇姑见康熙似笑不笑,这些话又不像玩话,便道,“万岁,像鳌拜、班布尔善这等奸佞小人,难道也可为圣上所用吗?”
康熙思绪既定,冷静地笑道:“鳌拜并不是小人,是当今一位枭雄。先帝在时,不失为良臣;朕即位后,他藐视朕躬,欲乱民祸国,才与朕水火不能相容——这是形势逼出来的。”
“万岁爷必定这样说,奴才也不敢驳回。”苏麻喇姑愈觉得康熙的话无可反驳,便愈觉惊心,若再争论下去,又恐将事情弄僵,颤抖着声儿说道:“方才万岁说到油不可缺,奴才自今日起,不吃荤、不食油,以戒今日之谈。”
康熙不想她如此认真,倒觉好笑,遂道:“朕是几句玩话,你就如此认真,是与朕怄气么?这又何必呢?”
“君无戏言!”苏麻喇姑决绝地说,“奴才也不敢戏言,更说不上与主子怄气的话,奴才自来皈依我佛,戒了这些不清净之物也好。”
康熙见她忽然执拗得不近情理,心想也许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打量她过几日就会好的,当下也不再相辩。忽见外头张万强探了一下头,忙问道:“什么事?该用膳了么?”
张万强原本想单独叫出苏麻喇姑说话,不想被康熙一眼瞧见了,只好进来道:“万岁爷,今儿个不能去读书了,方才小魏子来说,要寻到明珠才好开课呢!”
“明珠是个风流才子,”康熙笑道,“前些时也曾有四五日不见,朕没有怪罪他,可近来越发懒散了,说不定在哪里绊住了脚。小魏子也变得太胆小了些,索性连书也不让读了。”
“还是以谨慎为好。”苏麻喇姑从旁插了一句道,“现时不比前时,搜府才过了几天,这就算天下太平了?”
“那就算了!”康熙丧气地坐下,“朕读书近来有些新的见解,正要寻伍先生校正。——明珠这猾贼也真是的,溜到哪去了呢?”便转身又对张万强道:“叫小魏子仔细寻寻。明儿个朕要去瞧瞧伍先生。”张万强只好答应着下去了。
明珠此刻被绑在鳌拜府花园的一间空房子里。自那日夜里从嘉兴楼被绑架出来,先是被囚在班布尔善府中。那班布尔善心眼儿颇多,恐走漏了风声,祸及自己,便送至鳌拜府中来。此刻,明珠头枕着一块垫花盆的方砖,昏昏沉沉地躺在湿地上,偏西日头从屋顶上透下光来,亮晃晃地刺眼。周围是一片死寂,不时听到大雁凄婉的哀鸣。他试图挪动一下身子,但没有成功,下半身已完全失去知觉。
被绑到班布尔善府时他就拿定了主意,准备承受一切酷刑,拼上一死也得保住自己的贞操。
可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刑罚!先是用拶指,后来改为皮鞭,接着又是老虎凳、夹棍。班布尔善说这叫“倒食甘蔗,愈吃愈甜”。他昏过去,又被盐水泼醒。他一醒来便又听他们问:“伍次友在哪里?”“悦朋店老板在哪里?”他知道他们是追查皇上读书的地方,是万万说不得的。可这刑法最不堪忍受的是用猪鬃猛扎下身尿道——这真是旷古未闻的惨刑。明珠急痛之下,不禁大叫一声:“天哪,快,快救救我!”
坐在一旁观刑的班布尔善冷笑道:“我班某饱读酷吏传略,通晓各种刑法的功能。别要说是你,就是神仙金刚到此,也是要开口的。”他示意松刑,慢慢踱至明珠跟前道,“你是聪明人,岂不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你落入我的掌中,不说实话,谁也救不了你!”
“我确实不知道……”一语未了,明珠见拔出来的猪鬃带着血又颤巍巍地在眼前晃动,像在月下荒冢野地里突然遇到了狰狞的恶鬼,明珠“啊!”地惨叫一声嚎道:“你这畜生!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要杀你——就用这根猪鬃!”
“不,不,不——不,你用刀!”明珠睁大眼睛,恐怖地望着黑油油硬挺挺的猪鬃叫道。
“自古刑不上大夫,”班布尔善笑道,“你这样的贵人,我怎肯用刀来杀?说出实话,我就送你出京,给你一笔钱——十五万两银子!够了吧?你不再与我为难,我就决不再寻你的事,一辈子都不用愁!”说着一挥手,刘金标捏着猪鬃便又要来扎。
“天呀!”明珠大叫一声,挣扎了一下,便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只听得班布尔善的后半句话“……既在白云观,不愁找不到山沽店。这人先不要整死,送鳌中堂那儿去吧!”
此刻躺在这里,他想起这可怕的一幕,还觉得心头突突乱跳。天啊!难道我在昏迷中真的说出了皇上读书的地方?当初我为什么不咬掉自己的舌头呢?人,如果没有落到这一步,真也难以体会此中情味。痛定之后静心思之,明珠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过失,多么可怕的后果在等着自己啊。
在幻觉中,他似乎看见伍次友轻蔑的目光,看见康熙、苏麻喇姑、魏东亭带着冷笑逼近过来。这些平日与自己朝夕与共的人,却被自己轻轻的一句“白云观”推送到九泉之下。
伍次友不信鬼神,但他明珠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与这位忠诚、正直、满腹经纶的伍次友在一起,平日他心里总有点怵惕,现在该怎么办?九泉之下与这些人相见,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假如初审时,我不顾一切撞死在木柱上,他们会怎样呢?伍次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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