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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杯推到他面前走,“我烹的茶,您尝尝?”
朱槙坐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先不说他对六安瓜片的感觉如何,方才看她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有几分模样,还以为是个懂茶的。没想茶汤一入口,他就立刻知道这茶水过热,茶味不够悠久。
元瑾等他喝了,才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他放下了茶杯,看她期待的看着自己,只能说:“……好茶。”
“那我以后常给你带。”元瑾就道。
朱槙的笑容略僵片刻,往后靠在圈椅上,继续笑着说:“这也太麻烦你了,送这一次就够了吧。”
“不用客气,我看您生活……挺清净的,往后缺什么告诉我一声就行。”元瑾拿出了给他带的茶叶和银子,“这银子你收下吧。”
她指头挑开红纸给他看,于是他看到了三颗小小的银锭。
朱槙道:“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上次的谢礼,先生不会嫌少吧。”元瑾说。
朱槙只能道:“不会……你家中也不算富裕,何必周济我。这三两银子还是拿回去吧。”
这人怎的有这样的傲骨,到眼前的银子都不要,难怪这么穷。
元瑾劝他:“你现在住在寺庙中,不知道外头柴米油盐贵,但等你将来要用银子的时候,银子便是救命钱。不必推辞。我如今也是经历了一番世事,才知道银子的宝贵。”
朱槙想再推迟,却实在是推迟不过一心觉得他很穷的元瑾,他只能收下了这……三两银子。然后说:“你既这般大方。若是有什么所求,也可以告诉我,我会尽量帮你解决。”
他做出了怎样的承诺,元瑾并不知道。
其实她现在可以轻易地向他要求几万两银子,甚至给她父亲求个四品的官位。
这些,朱槙都不会拒绝的,这对他来说只是小事而已。
自然了,元瑾并没有想到这上面去,她坐直了身体,想了想说:“万事都瞒不过先生,我今日来找你,的确是有个事想请教你。”
果然,又是烹茶又是送东西的,必是有事相求。
朱槙笑了笑:“你说吧,但凡我能帮得上忙。”
元瑾问他:“您既是幕僚出身,可知道西宁战役?”
他听到这四个字,眼睛微眯,似乎有些意外:“……你为何问这个?”
元瑾就从袖中拿出一张图展开,以小杯压住了边角,道:“这张是西宁地域的舆图。我想同您请教,西宁战役当中,靖王采用的是何种战术打法,当时土默特部兵力多于靖王,且实力强横,他是怎么赢的?我看舆图,却怎么也和书上说的对不上。”
元瑾说完之后,久久没听到他说话。就问他:“……怎么,您对这个战役不熟?”
“你问这个做什么?”朱槙却没有回答她,而是又问了一次。
元瑾道:“我自有用处。”
朱槙却看着她很久。
虽然她是一个姑娘家,也不大可能是边疆部族派来的探子。但是他生性多疑,上次她说到舆图的事,他就有所疑惑,这次她又问道了西宁战役,势必让他更警觉了。
他笑了笑,“但你还是得告诉我才行。”
元瑾只能说:“我弟弟在学兵法,有些实例弄不明白。先生可不要误会了我,我一个小女子,也不可能拿这个做什么。”
他听了她的解释停顿片刻,若她真的身份有什么不对,上次舆图的事,应该也不会帮他了。
靖王倒也没有继续问。而是看了眼她的舆图,道:“你稍等。”
随即他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拿了笔墨过来。以笔蘸墨,在她的舆图上勾画了几笔。
“这几处是错的。”朱槙的语气和缓而清晰,讲的却是绝对的军事机密,事实上,流传在外的舆图很少有全对的,也怕是被敌方收集利用。而对他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舆图,他能轻易地看出其中的错误。
“此处的标注这样才对。”他看到她还在图上写了地势高低的标注,只是有些地方不准确,便又将她图中的错误一一的纠正了过来。
此刻元瑾看着他手底下的笔迹,却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仿佛觉得这样的字迹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感觉一瞬而逝,她并没有抓住。
元瑾凑过来一看,果然他这几笔才是对的。她抬头,无意地撞到他也看下来,两人对视片刻,他才低声问:“这下看明白了吗?”
“明白了。”元瑾颔首,她坐了回去。
朱槙笔尖一停,方才她凑得太近,看着她那双纯澈平静的眼眸,竟不知为何有些异样。
他又觉得荒唐,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朱槙就继续道:“那你跟我说一遍,你是如何看这场战役的。”
元瑾便将自己理解的说了一遍,她本就是极聪慧的人,竟能讲的八九不离十。等说完,元瑾又跟他说:“我还想问问先生,倘若如今我是土默特部的首领,在当时的情景下,我该如何打败靖王呢?”
朱槙听到这里又是一笑。
她若问旁人,旁人还当真无法给她解决这个问题。
“你若是土默特部首领,当时正吹西北风,可以火箭烧靖王的军营,他必无还手之力。”朱槙喝了口茶道。
元瑾便说:“靖王难道不会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将军营驻扎得更远些么?”
“不会。”朱槙摇头道,“驻扎得再远一些,就赶不上供给了。当时宁夏卫已经不能再拖了,他想三日内取胜,所以必须冒险一击。赌的不过是对方没有足够多的箭簇罢了,毕竟土默特部是蛮荒之地。”
元瑾听了却眉头微皱:“你怎知他想三日内取胜?”
元瑾觉得自己还是极为了解靖王的,毕竟是曾经试图瓦解他数年,虽然并没有成功。这个男人当真是能隐忍能谋略,不介意用任何方法达到他的目的。有时候狠起来,又百十倍的胜过别人的凶狠残暴。
朱槙顿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说:“……我猜的。”
“这如何能做无端猜测。”元瑾觉得他不太严谨。
朱槙只能笑了笑说:“好吧,你若觉得不好,不要便是了。”
元瑾虽然那般说,却也觉得他说的是可行的。这幕僚当真是才思敏捷,只做个幕僚却是屈才了。
“罢了,今日谢过陈先生了,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元瑾站起来,又指了指茶叶罐,笑道,“下次来若先生喝完了,我再给您装点来吧。”
“好。”朱槙笑着看少女纤细的身影走远。
下属走了进来,行礼问道:“殿下,茶叶罐送回来了,可要加上新茶叶?”
“不用。”朱槙道,“先喝着这个吧。”
等殿下离开后,下属便好奇地打开闻了闻。
这不是……六安瓜片么。
殿下什么时候喜欢喝这样常见的茶了?
徐贵妃离开后,元瑾带着侄女回了慈宁宫。
西次间里燃着奇楠熏香,元瑾靠着宝蓝潞稠迎枕喝热汤,她心里正是生气,便瞧也不瞧薛灵珊。
灵珊则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小声地哭。
元瑾没有理会她,而是放下了汤盅,示意宫婢把太后要看的折子拿来。
宫婢们半跪在地上,用黑漆托盘盛放着奏折,等县主替太后将重要的折子挑出来。
元瑾分好了折子,才问灵珊:“这次的事,你可知错了。”
“灵珊何错之有!”她说话仍然带着哭腔,“若不是她挑拨再先,灵珊也不会和她们起争执。分明就是她们的不对!”
元瑾听到这里更气,她怎的这般倔强,她语气一冷:“这便是你打人的理由吗!”
灵珊被元瑾如此一喝,气焰顿时小了不小。
元瑾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当着外人的面,自然要护着你。但即便你和她有口角之争,也不能因平白动手,伤了人家的脸!今日是徐贵妃的妹妹,倘若哪天是个郡主公主的,我怎么给你兜得住?”
元瑾当真是生气,她这边正和进宫的国公府小姐赏花呢,听到这桩事心急如焚,匆忙地赶过去。就看到人家徐贵妃的妹妹坐在地上大哭,额头上裂了寸长的大口。
砸得真是狠,若是再用些力,怕就不是破相,而是毁容了。
她当时看到都惊讶了,灵珊怎么下如此狠手。
“但她实在刁钻刻薄,说姑姑是别人不要的,还比不得小门户的女子。我听了气不过……”灵珊仍然觉得委屈,声音却小了很多。“姑姑这般的好,长相貌美身份尊贵,喜欢姑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她们凭什么这么说您!”
听到灵珊复述这些话,元瑾也是有些无言。
原来还是怪她那桩亲事。
她自小就有个婚约,是母亲在她三岁那年定下的,定的是魏永侯世子爷顾珩。母亲虽然去世了,这门亲事却一直存在。
后来这位世子长大不仅俊朗出众,还跟着祖父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升为了都督佥事。太后见他如此上进,就准备将元瑾嫁给他。
不想在太后提起时,那顾珩竟然当场拒绝,说自己早就心有所属,要废了这桩婚约。太后震怒,差点撸了顾珩的官位。而顾珩的家人则是诚惶诚恐,进宫给她请罪,让她不要生气,他们定让顾珩回心转意。
结果宫内外就开始纷纷传闻,她非顾珩不嫁,用尽手段逼人家娶自己不可。
再后来元瑾听说,这顾珩是因在山西看上了一个小门户的女子,为了她一直不娶,不惜得罪权势滔天的西北候家和摄政太后。这事越传越远,甚至有戏班子将这事改成了戏文,她自然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毒女子。
太后一怒之下,罚了顾珩去边疆守城门。但这件事已经让她成了满京城的笑柄,再怎么说也没用了。
元瑾想起这件事也很无奈,毕竟灵珊是想护着她的,只能教育了灵珊一通,让她含泪认了错,才叫宫婢带她下去休息。
西次间的人都退了下去,元瑾的贴身宫婢珍珠看着县主烛火下玉白的容颜,略薄的唇瓣,低垂的长睫微微地动。只是脸上略带疲态,却也有些心疼。
县主这般貌美,倘若那魏永侯爷看过,必不会再反对,定会心甘情愿地迎娶县主过门。
珍珠道:“县主的风寒还没完全好,又为了灵珊小姐的事烦心,还是喝了药早些睡了吧。”
元瑾却摇头说:“今日靖王回宫。姑母怕是有的忙,我得为她看着些。”
她的姑母,也就是当今太后,二十三岁被封为皇后,在先帝驾崩后收养了当今皇上,继承了皇位。但皇上慵懦无能,故仍是姑母主持朝政。
但朝中礼部尚书、户部侍郎等人一直主张太后还权与皇上。且皇帝非太后亲生,早就蠢蠢欲动想要夺回摄政大权,他不足为惧,真正可怕的其实是他的亲弟弟,西北靖王。
靖王是个极有才华和能力的人,所在的封地兵力强大,几乎可以匹敌整个北直隶。此人一直在西北按兵不动,只博个儒雅温和的名声。如此强横的藩王,又是皇上的同胞弟弟,惹得姑母大为忌惮。
元瑾曾安排过锦衣卫卧底此人身边,但还没等接近他,就被人暗中无声抹去。靖王表面温和,背地里做的事情却又毫不留情。这是能成大事的人。
他时常让元瑾深刻体会到,聪明与智谋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珍珠看她劳累,有些不忍心。不论县主如何聪慧,始终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罢了。
县主不仅是是西北候家的县主,还是她外家,保定傅氏的指望。家族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指望靠着县主飞黄腾达,这些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她身份尊贵,在外界看来是高不可攀。实际内忧外患危机不少。
珍珠替她披了件外衣等着。外头传来了请安的声音,是三皇子朱询来了。
一个高大的青年走进来。他一身玄色长袍,长相英俊,有种龙章凤姿之感。
“姑姑。”他先给元瑾行了礼,声音低沉。
朱询的生母原是个位分极低的才人,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是元瑾见他可怜,将他从偏宫中带了出来,自八岁起一直跟在她身边。
元瑾笑了笑:“都这个时候,你怎么过来了。”
“听到了灵珊的事,所以过来看看您。”朱询看到药碗未空,便眉头微皱,“您怎的药也不喝完?”
他将药碗端了起来,勺子递到了她的嘴边,元瑾却别过头避开了。
朱询笑容一僵,元瑾才顿了顿说:“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不能像以前那般行事。”
朱询便只能笑笑,放下碗说:“灵珊虽然蛮横,做事却不无道理。谁敢对您不敬,必得让她好看才行。不过此事的源头终归是顾珩,是他背信弃义,姑姑难道就此放过他不成?”
元瑾虽然不在乎这桩婚事,但也不代表别人可以如此侮辱她。
她淡淡地道:“姑母罚他去大同做参将,大同是父亲的任地,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教训他,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