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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一命。”

    琼芳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书林斋……”

    裴邺颔道:“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嗣源开办书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舆论牵制朝廷让皇上不敢妄动。”他意兴甚豪仰头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时嗣源决意放手一搏我劝他谨慎小心他回话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两人不相容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时政之弊早该如此做了。’当下筹足了三万两白银自己掏钱印书倡议时论……结果……嘿嘿……”

    琼芳别过头去低声道:“被抄家了……”

    裴邺点了点头黯然道:“正统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讽时政。此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给大理寺多半轻轻落便自己下手蛮干他指挥御前侍卫抓人之后没人书刊停下俸禄。不许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经大理寺未审先判胡乱清算家产已有不按章法之处众大臣自是议论纷纷。早朝时有人大胆询问皇上大动肝火一边打落廷杖一边交代下来嗣源若想活着离开牢笼便认错谢罪起草移宫诏书否则一辈子耗在牢里。我托人传话嗣源居然扔了个字条出来说他牢坐了祸也闯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想回头也没用只要遗宫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琼芳摇头道:“太乱来了他坐牢也就罢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裴邺幽幽叹息:“照啊咱们这些大臣怕的就是这个。大户人家那是百来口人啊!嗣源不认错皇帝不放人顾家没了俸禄北京的官宅又给抄没百十口人蹲在客栈里开销哪里吃得住?眼看娘亲以泪洗面姨娘东借西凑便把倩兮逼了出来。”琼芳啊了一声道:“是顾小姐!”

    裴邺遥想当年叹道:“嗣源也该引以为傲他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能干女儿。顾夫人富贵福态禁不起大场面惊吓家里只剩倩兮与姨娘管用这两个女人平日看不对眼患难倒也能见真情。当下商议了先领着老小迁居租下一处旧房子之后变卖所有饰姨娘主内倩兮主外两个女人便开始多方奔走。”琼芳低声问道:“她们还能找谁?”

    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了你爷爷以外、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他俩身上着手。”琼芳听这计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问道:“他们怎么说?”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小姐的……”

    说到此处背后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邺知觉忙道:“后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琼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后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让步。”

    琼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大为生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生一个孤傲脾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琼芳摇头道:“杨五辅居然见死不救实在不敢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他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早已奏请上命把这个案子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手刺杀。他不敢担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让步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兮起小姐脾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子下不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引火**。所以他要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着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邺叹了口气道:“她要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儿了。故人见死不救爹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来怕她去狱里见父亲探明心意。嗣源那时也很犹疑便问女儿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只有挺下去她会让爹爹没有后顾之忧。

    琼芳点头道:“难怪爷爷说她比男子还强真是有胆识。”

    裴邺叹道:“难处才开始哪顾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个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每个月都是一大笔开销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钱两即将用凿又不能尽赖我们这些亲友接济倩兮便返回扬州先把祖宅田产全变现了换得六千二百两银子。一切所作所为只为爹爹安心坐牢。”琼芳望着身处的大宅点了点头才知这大房子为何会转到朝廷手中原来是当时售卖的。

    裴邺叉道:“房子卖了六千两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这些银子一个人好使一百多口来花又能撑得多久呢?三个月之后便已捉襟见肘待要拮据开支家丁们却都闹了起来一个个嚷着走倩兮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散让下人返乡自己带着几个死忠家人搬到一处小屋子预备卖画度日。”琼芳拍手赞道:“妙计!彼小姐画风高妙这倒是门好生意。”

    裴邺摇头道:“你同倩兮一样年轻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能从容风雅?顾小姐大张旗鼓皇帝一听她要卖画自是大为恼怒当月勒令京城书画买卖一率课以十倍重税又动些酸儒去讥讽她的画。眼看门可罗雀全是些旧日朋友捧场倩兮没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琼芳全身凉了半截想那顾小姐一个柔弱女人家没了俸禄家产连画也不能卖却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办?”

    裴邺道:“山不转路转她找了朋友学手艺。改卖豆腐。”琼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邺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时顾家住的旧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东西居然香嫩好吃顾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娇声一吆喝每天都卖得精光。眼看生意兴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达怪令不准百姓卖豆腐我这宝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卖豆浆朝廷禁豆浆她小姐又卖豆腐脑、豆腐乳、卤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胜禁总不能禁食黄豆吧?终于给她打赢了这一仗。”

    眼看琼芳错愕不已裴邺更是逸兴揣飞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让步禁令一开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风骨更是拼命来喝这个“尚书豆浆”买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队人龙整整两街长当真门庭若市……”

    琼芳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亏得顾小姐棋高一着!不然我小时可没豆浆喝了。”

    裴邺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嗣源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又无止无尽地撑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拖着‘遗宫案’任凭先帝那些嫔妃快活逍遥。”

    琼芳静静听讲又听裴邺道:“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总不能无止无尽地关着他吧?大理寺按着祖宗规矩已是开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论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来不可。

    眼看这场斗法胜负分晓输家居然是当今天子这可怎么得了?几名卑鄙大臣趁机谄上他们自知奈何不了尚书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顾家砸店。要逼嗣源让步。”

    琼芳大惊失色道:“来阴的?那顾小姐怎么办跟他们打架么?”裴邺摇头道:“她不会武功只是个弱女子。那时顾家上下剩没几个家丁她们几个女子无法拦阻恶徒报了官叉无人理会。到得后来变本加厉大白天里便有人过来滋扰调戏……连着闹了几天百姓们怕了全没一个客人……”琼芳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若是顾小姐一定杀光他们!”

    裴邺摇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虽然不能杀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圣天子动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蝉谁敢去管?可怜豆浆生意实在太差姨娘与小姐只得到处张罗借钱日子便又难过起来了。”琼芳叹道:“后来呢?杨五辅想出办法救人了么?”

    裴邺道:“那时皇上动了怒谁也无法独力劝说。那年十一月恰逢五军都督轮调期满由西北返京一听顾家的处境忙与杨五辅联名上奏请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当年第一号起义大臣身份非比寻常天子一来看重他二来也不想背负千古骂名便先退让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认错只要他愿意起草移宫诏书朝廷非但放他出来还要升他做一品光禄寺卿加封男爵。”琼芳拼命颔:“皇上圣明!早该恩威并施了!”

    烛光闪动故事也说到了要紧关头裴邺双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气凛然道:“正统三年嗣源入狱已达一年半。五经博士杨肃观衔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赵尚食粱同入狱探监那时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听我们说了原委也知事情严重。赵尚书明说了:“和皇帝明着干古来没一个能活。靠着咱们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换来这个良机。不要为难自己活路就在笔下写吧。以后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琼芳满心担忧低声道:“他答应拟诏了么?”

    裴邺摇头道:“赵尚书把宣纸笔墨留下让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见他默默无语的神气已知他另有打算杨五辅也很烦恼他知道我与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请我留下再劝。我等他们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说:“新皇政变旧帝禅位帝王家相争相斗我们这些臣子人微言轻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万万不能再逞强便答应草诏吧。”嗣源听我口气转紧只是一语不。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还有什么事比得亲人的幸福?写吧不写才是傻子啊?”琼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泪道:“没错没有比亲人更要紧的。”

    裴邺叹了口气又道:“嗣源听我问得急切倒很平静只引了‘疑公论’里最有名的几句话回答我。他说:‘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后半段文字两人异口同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满室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后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全数写着“正道”两字或以血书或布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于……撞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老天爷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子独善其身晚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牢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沉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房内深处站着一名乱须男子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裴邺大惊之下随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琼芳见那怪人现身出来一时惊喜交进忙道:“别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邺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虽在大寒冬日身上却只罩了件破烂外衫乱未髻蓬头垢面实不像北京过来的官人琼芳只怕裴邺赶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继续说故事他不碍事的。”

    耳听琼芳连连催促裴邺上下打量那怪人几眼擦抹了热泪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着大雪天还没亮顾家门口便像往常一样开门只是说也奇怪原本惯来滋扰的恶霸全都散了门口空荡荡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顾家上下不知生什么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熬着豆浆等候客人上门。”

    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默默无语却不知心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没有一点足迹。寅时刚过雪地里来了第一个客人那是一顶大官轿就这样停在豆浆铺门口大家睁眼看着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来了……倩兮那时深居简出全不与故人连络她见了轿子过来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会。结果轿帘掀开里头走出了一人……”

    琼芳微微颤抖问道:“他……他是谁?”

    裴邺低声道:“杨肃观他来给顾小姐报丧。”

    琼芳闻得此言虽说事不关己却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邺又道:“杨肃观一言不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来全都哭出声了。杨肃观是此案的审官之一奉令不得与顾家联系此刻若要过来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时顾夫人晕过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说话只有倩兮没有哭她压抑悲痛端了碗豆浆走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坐在那儿低头喝着那碗豆浆他喝得很慢很慢。过得良久终于放了铜板在桌上留了四个字给顾家老少他说:“我尽力了。”

    琼芳咬住下唇悲声道:“他没有尽力!他没有尽力!顾尚书为什么要自杀?太傻了!”

    裴邺垂泪呜咽:“嗣源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个人都该料到他会寻死可偏偏大家都睁着眼坐在那儿盼他草诏让步盼他低头求饶终于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泪水滚滚而下满面自责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谁都明白世态炎凉他如果不愿拟诏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这场政争继续下去他的家小就不会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用他的死来解脱。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对得起妻孝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琼芳用力摇头哭道:“不对!不对!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儿妻子还不一样要过苦日子他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裴邺擦拭泪水摇头道:“你错了。嗣源留了一样东西给他的家人。”

    琼芳哭道:“留什么?”她指着墙壁的血字放声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头不动听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头出嘶嘶声响只是在琼芳的悲喊下却是无人察觉。

    裴邺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嗣源死后每日天色方亮无论天寒风紧还是大雨滂沱顾家门口就会停下一顶官轿子轿中人风雨无阻每日清晨总要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再去奉天门下面圣。”琼芳啊了一声叫道:“是杨肃观!”

    裴邺颔叹道:“是他。他毕竟没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来消弭政争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这碗苦豆浆杨肃观足足喝了四年。”琼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她也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着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都来。接待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强一笑不曾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越做越大升任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便又仿着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说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全天下的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子刻印**她非但把父亲遗留的手札出去还不断转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廷权威等杨肃观下手抓她……”

    琼芳幽幽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至少看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肃观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浆越显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后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曾有这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倩兮也越来越年长了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底顾夫人病重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然允诺便当着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说话。之后肃观按着古礼定亲下聘终于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倩兮。”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文武全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小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亲不能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后来转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选择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数抛却。”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乘亲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岂知望重士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姻缘太过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人人都说杨肃观别有居心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教三件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那怪人声说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说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子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统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他选在嗣源丧的当天预备把先帝遗宫赶出禁城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正道。”

    琼芳喃喃地道:“结果怒苍山打来了……”

    裴邺颔道:“不错。那个月西北叛军占领甘肃全境高举景泰先帝的旗帜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给这些人作乱口实。”琼芳低声道:“他们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邺嗤地一声冷笑道:“权谋全都是些权谋……景泰与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忠心了?这帮人只是要拿他来做个幌子……”琼芳颤声道:“幌子?”

    裴邺叹道:“那年王朝复辟他们本已成了阶下重囚一看景泰的钦差有意投降便暗中连络先帝的忠心部属联手杀死了陈锣山重起阵式之后更以先帝暴毙为由屡屡指责当今皇朝德行有亏以来笼络前朝旧臣收编整军、扩增实力……短短几年拥军七十万从西北回部、前朝武将再到受灾难民全数投奔匪寨进而自号曰“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叛军与朝廷时而谈判时而开打加上这几年干旱得厉害这个天下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双雄交战人间是非颠倒错乱天下情势如何自是不言可喻这段解说等同回答了第一个疑问。那怪人细细思量忽尔双眉一轩沉声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说。”

    裴邺道:“正统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后不断连绵扩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此之后冬日越冷夏日越躁这些年来打井越凿越深水量却稀少黄褐加上天候偏早农作难生米价已从每石二两龙银一路上涨为五两。”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两曰荒七两称灾八两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琼芳听他熟悉政典自也惊奇。裴邺叹道:“老天爷不赏饭吃食粮一少西北战事便越加紧急正统二年甘肃全境沦陷纵使伍定远武勇异常却也阻不住蝗虫也似的叛军终于退守潼关。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严两者相为因果一路朝坏处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闻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可好?”裴邺微微颔听那怪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现下幸福么?”

    “倩兮”两宇乃是闺名外人岂能叫得?裴邺咦了一声反问道:“阁下何出此问?这是人家的私事此问不显得无礼么?”那怪人收敛全身异象一时宛如废人。听他低声叹息道:“在下敬重顾尚书的为人盼他的爱女能得幸福。还请裴先生不吝指点。”

    裴邺听他语气真挚可那乱须乱中的两道目光却又满是悲凉。裴邺凝视那人面貌心中隐生异感忖道:“不对这人必与顾家相熟。”他上下端详那怪人脑中念头盘旋急绕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头去轻声道:“裴先生可是不愿明说么?”

    裴邺凝视那怪人摇头道:“对不住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那怪人低声道:“为什么?”裴邺抬眼望向满墙正道静静地道:“我说不出幸福是什么样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缓缓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万斤锁链眼看他缓步行向门口裴邺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来历可以说一说么?”那怪人低声道:“我的名字已经在房里了。裴先生若还记得我自当想起。”言迄便从房门离去。

    琼芳惊道:“别走!你等等……”

    裴邺凝望那人背影沉思无语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声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平桌上琼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见那白纸早已泛黄纸面写了两行宇微启樱唇读曰:“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这字迹瘦骨嵚崎却是顾嗣源亲笔。琼芳心道:“这是对联。”转看下联纸上龙飞凤舞草书如云风飘逸再读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这卷轴竟是幅精彩对联琼芳满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谁?”

    裴邺满面苦涩只是连连摇头哽咽道:“是他……是他……”琼芳听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脚步奇快稍纵即逝当下先不多问赶忙掉头出门。

    追到了廊檐风雪萧然却没见到那怪人的影踪琼芳来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廪屋檐都已瞧过连下人住居的后院都已查遍却没瞧见那怪人的踪迹想来真个不见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险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却是算盘怪看他低垂着一张马脸手上端着些稀饭油条想来要食早点了。琼芳忙道:“你有无见到那怪人?”算盘怪见她打着赤脚登时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吗?还要找么?”琼芳呸了一声转头再奔口中想要出声叫唤却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晓。她气急败坏终于气得一跺脚停下步来。

    最早南下寻访只是为了找出宁不凡之后找出怪人与他相处数日益觉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独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而是天外飞来、意外坠入尘世。

    琼芳忖道:“我可傻了这怪人为何会来到这处大宅为何会知晓小姐的闺房、老爷的书房?他一定与此间主人有些干系……”

    这时琼芳也不打算留住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从贵州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缓缓走回书房要找裴邺问个明白。只见房里空无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扫眼看老嬷嬷从桌上卷起一张白纸琼芳心念一动唤住了她自行接过凝观但见纸面还是那两句对联琼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惊见纸角处墨泽新黑好似是裴邺写就的。琼芳低声去读又读出了昨夜见过的两个字儿。

    “卢云?”琼芳满心茫然:心道:“又是这个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这卢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夜没睡脑中也如草书般撩乱一双大眼半睁半眯浑浑噩噩地回去闺房唤人打水濯足这一晚赤脚蹦跳可难免也加入了乌脚帮。

    洗过小脚趴上了香枕盖着顾小姐的香锦鹅被琼芳哈欠连连终于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边热了起来……炎炎夏日喧哗燥热自己来到了一处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自己坐在车上身边有个高大老者那是爷爷啊身子摇着摇车子走啊走的然后停下来了。

    道路拥挤……前头堵住了……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着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子左边是个圆肚大胖子右边还有个高高的男人……

    很显眼的一个人……八尺有吧他穿着彩鸂官袍看模样是个年轻官员瞧他侧着脸和大胖子说话脸上含着一幅笑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点了点那年轻官员好似听了什么只慢慢回过头朝自己望来看他脸上还带着惊讶那大胖子在他耳边说啊说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讨厌极了……

    唉……那对晶莹的眸子转向了自己……没法子向他挤个笑脸吧……

    劈劈啪啪……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惊醒了琼芳。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晕黄晚霞照入顾小姐的闺房这一觉睡来竟已过了一天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爆竹闹耳琼芳头痛欲裂勉力掩着耳孔缓步行到窗边她凑眼望外却是扬州街上庙会游街。不少百姓鸣炮庆喜。想来快过年了方才吵得这般起劲儿。琼芳皱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补眠忽然之间街角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让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斜阳西晒大队欢腾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名男子侧在铁铺门口身穿褐布长袍弓背曲腰脚旁立着扁担正拿着木板铁锅拼拼凑凑。看他身旁有名师傅手拿金叶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铅废铜。

    铁锅竹木一一拼起转眼之间扁担成了个面担子。琼芳呆呆凝望心道:“这是个面贩。”

    那人扛起面担从铁铺老板手中接过零钱晚霞彩辉映照那面孔一点一点入得眼帘……

    “这位公子爷呢便是一甲进士及第奉调北返的长洲知州……”窗扉微启寒风阵阵不绝从窗外灌进来在这一刻琼芳啊了一声耳边响起了爷爷的说话。她终于醒了过来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个燥热恼人的炎夏午后自己早已见过这个人。

    “卢云!”站在窗边的琼芳用力推开了扉扇朝着香闺主人的情郎大声呐喊:“还我钱来!”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行将过年前朝最后一位状元爷抬起头来他白面素净一头黑那剑眉依然凤眼依然阮囊羞涩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伤印一切全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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