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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起来,皇帝的沉默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如懿起身要替他掩上龙袍的扣,他的手轻轻一推,将她推出千山万水的远。如懿便索性收了手,温温柔柔立在一旁。皇帝一言不发,由着李玉和容珮伺候了上朝去。
如懿松了一口气,浑身都松懈了下来,靠在床栏上。容珮低低道:“娘娘昨夜没睡好吧?”
如懿只道:“拿些消炎去肿的药酒给凌云彻,再拿煮熟了的鸡蛋替他揉。”
容珮难过道:“奴婢都问过了,凌……小凌子不肯,他说只有自己肿着脸带着伤,皇上看了才能消气些。”
如懿无声地叹息,“难为他了。”
她抬着眼,凝视着帐顶一只只欲飞未飞的蝴蝶,那么美,却是死的,永远也飞不起来,只是寻一个合适的位置,被钉在那里,供人瞻仰。
这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
皇帝坐在养心殿内,批了一沓折子,下笔渐渐狂乱无章。他气馁地丢下笔,仰面无言。
十二扇青玉罗汉屏风后裙裾一闪,却是穿着缠枝银丝杏子红缎袍的嬿婉捧着一盏银耳白果羹迤逦而出,盈盈唤道:“皇上。”
她和婉的语调,配着如江南杏花烟雨的颜色,恰到好处地安抚着皇帝枯涸毛躁的心思。他抬一抬手,勉强一笑,“嬿婉,你来了。”
嬿婉袅袅婷婷立住,道:“臣妾念着天寒,叫人给各宫的常在答应们都送了鹅羽斗篷并一件狐皮锦袍。虽说是位分低,到底也是伺候皇上的人,若太寒素冻着了,叫臣妾心里怎么过得去。”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有你协理六宫,朕很放心。只是你这般厚待她们,宫里的银子怎么够?”
嬿婉抿唇一笑,嫣然百媚,“臣妾儿女众多,分例也跟着多,加之太后疼爱孩子,难免有些赏赐。其实孩儿家的用什么呢,臣妾从哪里省一抿子,也够圆上姐妹间的面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温柔贤惠,朕心甚慰。”
嬿婉后退两步,如杨柳依依,轻盈拜倒,“皇上,臣妾初掌宫中事,许多事权衡不定,怕有错漏。毕竟皇后娘娘正位中宫,一向处事果敢决断,臣妾不敢妄行。”
“果敢决断,直爽无忌?那固然是皇后的好处。”皇帝笑容忽敛,神色间甚是冷峭,“皇后并非没有她的好处,只是那好处是她本就有的,朕初见之下觉得惊艳,长久相处,那惊艳却成了棱角,划破皮肉,鲜血淋漓,实不能忍耐。”
这样美的一个女子,说起话来更让人如沐春风,“臣妾自知出身寒微,见识俗陋,不堪与皇后娘娘相较。”
皇帝仔细端详,“是。一开始的你,的确不够风雅美好。但正因如此,你今日所有的好,都是因为朕而得到。看你盛放于朕掌心,朕很欣慰。”他的笑意骤然一冷,“对了,有件事朕须得告诉你一声。凌云彻,朕打发去翊坤宫当宫监了。”
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那瞬间的空白里,是谁在她心上狠狠捅了一刀,刀锋全没,却全然不见血色。
明明,她是听进忠说起过这件事。当时的自己,已然觉得浑身血液逆流。可是此时此刻,再度得知,却不想仍是这般痛。
嬿婉的脑海里疾转过一个念头,情愿他死,情愿是死了,也远胜于这般活着,屈辱,低贱,受着一刀一刀的凌迟。可话到嘴边,她居然听见自己的声音纹丝不乱,“皇上容他一条性命,已经是圣恩浩荡。凌云彻有生之年,必当肝脑涂地,才能报皇上的宽仁恩德。”
皇帝浓墨色的眉轩然一挑,“凌云彻到底是你同乡,与你一同长大。你毫不在意?”
嬿婉低眉顺目,雪肤花貌在浅浅的樱色胭脂的晕染下,依然是贞静的模样。哪怕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她依然是傍在身边的一株桃花,简单而温柔,临水花开。她深深拜倒,谦卑而渺小的身形,却迸发出斩钉截铁的力量,“臣妾毕生唯一所挂怀之男子,天地间唯有皇上一人。便是臣妾的儿子,长大后自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臣妾是要一生一世侍奉皇上左右的。”
皇帝伸出手,握紧她细细一截皓腕,亲自扶她起身,“好了。你的心思,朕都知晓。”他的声音像被蛀了一个洞,空茫茫的,“那么嬿婉,你相信凌云彻与皇后有私么?”
嬿婉怯怯道:“臣妾不知。但臣妾想,皇上为何要将凌云彻送往翊坤宫为宫监,身体虽非男儿,心却未必改变。将凌云彻置于翊坤宫内,太过……”她怯怯地抬眼望着皇帝,不敢再说下去。
皇帝怔住,一瞬间眸底五味纷繁,他挥一挥手道:“朕懂了。”外头李玉道:“皇上,容嫔小主到。”
这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容嫔面前,谁都是要退避三舍的。不为别的,只为皇帝昔日对她的轰烈的爱意。
嬿婉自然识趣,连忙告退。
香见缓步进来,恍若未见嬿婉。皇帝早早站起身来,声调软了七分,“香见。”
只这一声轻柔的唤,嬿婉便知道,哪怕自己有贵妃之尊,但比起香见这个小小的嫔位,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知轻到何处去了。
嬿婉掩门而出脸颊一阵发酸,心硬如铁。幸好,幸好香见不能生育,否则,自己的一辈子,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香见打扮得素净,不饰珠翠,只以一枚无纹的青玉扁方绾起一头青丝。她静立在那里,便是铅云低垂之下一朵素白的雪花,从天空飘落,轻轻落在眼睫上,便是昏暗天空里最透亮的晶莹。
皇帝一扫倦乏之色,欣喜道:“你难得肯来养心殿。”
这么多年,香见一直未曾学会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她直截了当,“皇上不该如此对皇后娘娘。”
皇帝讶然,“你为皇后才来养心殿?”
香见淡淡笑,那笑容芳香洁净,恬然自若,“有何不可?”她敛容正色,“皇上不该疑心皇后,不该疑心皇后之余还如此不问皂白严厉处置凌侍卫,更不该将处置过的凌侍卫送进皇后宫中服侍。”
皇帝听她直言不讳,脸下的肌肤一层层烫起来,烫得他着恼,“这不是你该过问之事。皇后害你不能生养,你还为她说话,你……”
香见盈然欠身,面无表情,“那是臣妾愿意的,皇上不肯恼臣妾,所以恼皇后罢了。”
皇帝轻声呵斥,对着她却实在凶不起来,“不要由着性子胡言乱语。皇后对你是大失分寸不辨进退。对着凌云彻却是情难自抑浑然忘我。她若明白自己的身份,就该亲自下令处死凌云彻,断了流言蜚语,也还了自己清白。”
“然后呢?”香见讥讽,“皇后的清白就该建立在牺牲一个无辜的男人身上,然后心安理得地伴随皇上身边,浑然忘却一条人命?”她春山黛眉飞扬立起,“皇上早知臣妾心中一直思念寒歧,为何从来不怒不责?皇后之罪尚不能有定论,皇上就这般怒火中烧,失了理智么?”
皇帝拂袖,“你牵挂与自己曾有婚约之人,乃是情理之中。皇后早年就嫁与朕,半道心意游荡,实不可恕!皇后乃是国母,如此行止有失,简直大伤体统!”
香见紧紧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细细打量着皇帝,不觉生出一缕温静的哀色与怜悯,“皇上这般恼怒,到底是为了‘体统’二字,还是颜面,更抑或是因为在意皇后,视皇后为亲近,才不容他人有敬慕之心?”
皇帝背转身去,冷然决绝,“胡说!”
香见呵地轻笑,长长地叹气,“臣妾陪伴皇上之时颇多,冷眼看了良久,自为臣妾而使皇上皇后生分,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在乎皇后违背了自己的心意么?若是无关之人,严惩即可,何必两相生疏呢?皇上便是在意,所以才会介意,介意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皇帝伸展手臂,将香见揽入怀中,低低道:“不要说了,香见,不要说。”
她的鬓发柔软地拂在他的面颊上,像绵绵的春草,却萧瑟到无言。他不是不知晓,怀中的女子,哪怕依偎在他怀中,她的心一直是冰雪巅的一朵雪莲,盛放或枯萎,从来与他遥遥隔绝,毫不相干。
他如此痴绝地仰望,不过是明白,无论他何等纵情,何等放任,那些立在身后的人,永远是不会离开的。
世间哀苦离散如秋草寒烟迷离,年年岁岁荣枯在他遥远的少年时代。可他一直愿意相信,哪怕世事无常,他到底有过一个忠心的琅,一个诚挚的如懿,他的妻们。
可是如今,琅已然尸骨萧寒。如懿,如懿的心,竟也会慢慢走向一个微不起眼的低贱卑微的男子么?
他沉吟良久,任凭思绪苦缠,拉扯不断。
能够确定的,唯有当年,他们风华正盛的葱茏岁月。她于漫天夭秾的粉色樱花下转过头来,朝他拈花一笑。那无边无际的粉色烂漫不知春光短纵,开得肆无忌惮,拼却一生醉颜。却经不得一夕风拂,便落英如雨,轻红委地。那时的他们,哪里懂得这个。他所有的心思,都落在初见的她身上,轻拢的发丝间,犹有一瓣粉红轻悄停留。他忍不住走近,轻声唤她,“青樱。”
往昔的温柔无声撼动,让他有一袭难以言喻的酸楚。也不过一瞬的停留,他忽然想起凌云彻的脸,那张被他狠狠挫砺过的脸,居然还有那般克制的从容。他到底是把凌云彻送到了翊坤宫的檐下。连他自己的心也模糊了,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想看到些什么?
皇帝无端地腻烦起来,这个把戏,实在糟透了,无趣极了。他的心在寂寂沉坠,他不能任由他与如懿的关系走入庞大而不见天日的暗淡中去。不能。
他心意沉沉,转至坚决。他低低呢喃,似是自语,“香见,朕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一场数十年都未曾见过的大雪,纷纷扬扬,碎玉片绫。连活了半辈子的老宫人都搓着手道,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
视野里全是白茫茫一片,无数白雪如割碎了的白锦无休无止地往下撒着,仿佛谁的热泪,落到一半就被冻住,却淌也淌不完似的。
一个白日下来,地上早积了尺厚的雪,整座紫禁城早已是银装素裹,为了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死白,一个个火红宫灯早早点燃,顺风摇曳于廊下与庭院,在漫地银白中投下一个个硕大的橘红的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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