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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又听知画道:“才人,最近又有一件大事,你可知宰相王安石?”才人道:“王大人推行新法,主张变更,入仕之前已是名满天下,现在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岂能不知?只是他那变法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也不知是好是坏?总之这也不是我们这些小女儿能评判的。他又怎么了?”

    知画道:“王大人告病还乡养老了!”才人大吃一惊,实在没想到这位叱咤朝堂十余年的宰相,仅仅复出一年,就又罢相了。

    玄空却是一点也不惊奇,熙宁九年王安石罢相已经是写入历史当中,若是没罢相那才叫怪。

    才人继续问道:“王大人怎会如此仓促卸任?”知画道:“一腔热血总有洒尽之时,听说这些年王大人已经心灰意懒,老年丧子更令他大为神伤。前几日与官家又有几番争执,终于决定告老还乡。”

    玄空忽然心中一动:“王安石返还江宁,若能混入其家丁之中,逃出汴京就轻而易举。任他薛振鹭千思百虑,也决计想不到我能跟着王大人离京。任他把汴京围的水泄不通,也决计猜不多王安石的身上。”

    他心中主意已定,次日便逃出宫去。先是买了一辆马车,而后穿上一身粗麻布衣,弄的蓬头垢面,像是一个干力气活的寻常百姓。准备妥当,他便在相府附近闲逛。

    一上午的时间,未见其中有何动静,直至下午时分,一个像管家一样的人物从府中出来。玄空将马车停在一旁,给他拦下。

    那人看了看玄空,说道:“你有何事?”玄空道:“小人听说宰相大人要告老怀乡了,府上缺不缺赶车的把式?”那人哼了一声,道:“你这人消息还挺灵的,竟惦记上府上的生意!”玄空搔了搔头,笑道:“用旁人也是用,用小人也是用。小人自问有一膀子力气,要的钱也不比人多。”

    那人仰头看着对方身长体阔的模样,心说:“此人说力气不小,应该是真的,否则可白长了这么大个子。”问道:“你要走这一趟,要多少钱?”

    玄空本不为赚钱而来,也不知应该要多少,便道:“老爷随意打赏几个铜板就好,小人听说王大人可是大大的清官,自不敢多占便宜。”

    那人心想此人倒是很好说话,只怕他别是一懒汉,混吃混喝。玄空见这官家迟迟拿不定主意,赶紧一拍胸脯道:“老爷放心,有小人一个,便能将大人府上的家当通通送走,用不着旁人了!”那人见玄空浓眉大眼,实不像谎话连天之人,便点点头,又道:“好!我们大人不日就要返还江宁,这几日你先入府中把东西归置归置,等收拾差不多了,便即出发,铜板一个也少不了你的。”

    玄空一喜,随着管家进了相府。那管家仍有些不放心,就问了问玄空家中情况。玄空早有预料,只说姓乔,家中原是少室山下的农户,长大以后就在汴梁城中干些苦力过活。

    《宋史-王安石传》记载其“性不好华腴,自奉至简,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吃饭“特以其近顾食之。”朱牟的《曲洧旧闻》曾写“王荆公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所择。”

    更有一则小故事,说王安石为官之后,有人传王大人喜欢吃獐肉。这话被其夫人听见,大为诧异,便问道:“大人从来不挑食,为何独奢獐肉。”随从道:“大人吃饭只吃了獐肉,其他吃食一口未尝。”夫人又问道:“獐肉摆在何处?”随从言放在大人碗筷附近。夫人吩咐,下次吃饭,把獐肉摆远。后来果然王安石一口未吃獐肉。

    玄空一入府内,才知人言王安石两袖清风,生活简朴,并不假。诺大一座府邸,其中没有多少家当。这倒是省了他不少力气。

    他连收拾了两日,已经将大多数东西都摆置在院中,只待载上马车,便能出发。他正坐在院中偷闲,忽见一人自堂中走出,认出正是王安石。

    只见王安石两鬓斑白,比之前些时日,在朝堂上所见更显苍老。一脸愁苦,紧蹙的双眉似乎从没舒展过。按说他五十多岁的年纪,在古代确是年纪不轻,但也不算极老。可见这些年推展新法,着实耗去不少心血,才会是如此华发苍颜的模样。

    玄空忙站起身子,在后侍立。王安石负手而立,抬头见树上第一根枝杈,有一处燕子搭的窝,不高不低。其中有几只小燕子,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叫着。他凝视了许久,叹出一口气。只将玄空当成了一个普通仆从,吩咐道:“收拾院落时,莫要惊到那一窝燕子。”

    玄空应了一声,又见王安石转过身去,怅然吟出一首诗:“斯文实有寄,天岂偶生才?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烟留衰草恨,风造暮林哀。岂谓登临处,飘然独往来。”

    玄空知晓,这首诗并非家喻户晓的名句,而是王安石为他故去的长子王雱而作。诗中将王雱比作凤鸟,传到后世颇受非议,只因凤鸟也常常比作孔子。

    说来他这个长子王雱文采韬略不下于其父,却有惊人之处,在当时被人以小圣人称之。向来是王安石最为看重的儿子,更是倚重的同僚。王雱便在今年,英年早逝,享年也只有三十三岁,这对王安石的打击可谓巨大。或许也是因这缘故,才使的他放弃了变法。而今王安石退隐,熙宁变法也就由此作罢。

    王安石正自感伤,堂内又走出一人。玄空识得此人名叫王旁,是王安石的幼子,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这位王旁学问不如父兄,却也是人中龙凤,眼下也只有他在王安石膝下尽孝。

    王旁走上前来,说道:“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王安石转过身来,眼圈有些红润。他本来家教极为严苛,可这时长子新丧,面对这幼子,不禁尤为惜爱。柔声道:“京城无甚好的,除了失意,只有哀伤,后日便动身回老家江宁吧。”王旁答应一句,而劝道:“爹爹,莫再忧思了,天气渐凉,还是回到屋里吧。”随即两人相伴走回堂内。玄空也找到一处静僻场所,独自休息。

    转眼,两日一过,王安石一家起身返乡。前来相送的人并不算多,与他这名满天下的宰相身份并不相符。这些年他在朝堂得罪的人着实不少,自复相这一年中,变法派都已分崩离析,而朝堂之上大多都是反对派。今日只有如苏轼、苏辙、司马光等人,虽与王安石政见不和,但念及旧情前来送行。

    出城路上,布防十分严密。四处城门都有禁军把手,可当守城的卫兵一见,这是老宰相一行,也就无人敢上前查问。玄空赶着马车,跟在管家家仆之中,轻轻松松就出了城。他全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逃出汴梁,心中欣喜。又想既然已经收了钱,总该将老大人送回故里。

    马车之中,王安石忍不住回头望向汴梁城,尤为感慨,想当年满怀憧憬而来,凭一腔热血要大展宏图,而今却是怅然失意而去。希望而来失望而归,怎不叫人唏嘘?王安石也明白,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来到汴京。心中的不甘与无奈,都饱含在他的眼神中。终于,他呼一口气,不知是释然,还是死心,转回头不再看汴京一眼。

    江宁府就是现在的南京,此间相距有一千二百里。王安石一行人走了十天半月才赶回江宁,一路无题。

    钟山之南,有一个地方唤做白塘,王安石在此筑园卜居。玄空将马车驶入其中,由上开始搬运家当,他力大无穷,归置这些东西丝毫不觉的累。

    王安石也走下马车,在旁看着这些旧物,怔怔出神。想是又怀念起旧事旧人。忽然诗兴大发,吟道:“乞得胶胶扰扰身,五湖烟水替风尘。只将凫雁同为侣,不与龟鱼作主人。”

    这诗名为《答韩持国芙蓉堂》,正是王安石退隐而作,表达出其空虚失意之情。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玄空一笑,心道:“愿与凫雁为伴,却不愿做龟鱼的主人。岂不是说我这江湖草莽是为凫雁,反而如富弼、苏轼、司马光等人成了江河里的乌龟王八蛋。”想到这里愈发忍俊不禁,可身旁王安石一脸愁苦,他也只好强忍着不乐出声来。

    只见王安石拿起一件件旧物,擦拭上的灰尘。而脸上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一会儿,王安石忽道:“你说…我这新法究竟是好是坏?”

    这话其实是自言自语,而听在玄空耳中,还道是在问自己。他心想:“你让我说我怎知道?”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小人可不懂。”

    王安石听见玄空的话,心中一动:“嗯!天下人都说我不体恤百姓之苦,这人是车把式,也是寻常百姓,我何不问问他?”和颜悦色地道:“你放心说吧,你觉的不好,就说出来。本官只想听听民意,绝不与你为难。”

    玄空微微犯难,他连寻常百姓都不算,放在古时勉强算个侠客,放在现代就是个社会闲杂人员,根本没体会过新法有什么影响。

    好在他头脑还算灵活,心念一转,想起前世看过一些后世名家对熙宁变法的评述。当即开口道:“小人听闻我大宋有五大时弊,用度太奢,赏赐不节,宗室繁多,官职冗滥,军旅不精。”

    王安石心说:“不错,这话出自司马光之口,想不到竟深入民心,连这车把式都记得如此清楚。”

    玄空续道:“当朝司马光司马大人,苏轼苏大人,都提出过如轻徭薄赋,减少冗费,汰除冗官冗兵等策略,然这些也只能称为‘节流’,而大人所推行的新法是为‘开源’。两者想比,司马大人、苏大人的法子似乎更稳妥一些,但却不如大人的新法恢弘大气,富有改革性。”

    此言一出,王安石暗暗吃惊,他本以为这小小的车把式,也只会向他描述一些生活上苦楚,不想此人竟道出两派别观点之差异,委实有些出乎意料。“节流”与“开源”乃出自《荀子-富国》,其言“百进时和;事业得叙者;货之源也;等赋府库者;货之流也。故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心想,莫非此人年少时读过书?又道:“说下去。”

    玄空心想自己一介武人,也不怕得罪王安石,随即更是直言直语,接言道:“熙宁二年,大人所颁布的青苗法,允许农户向官府借钱款,农户需按本金以及二成利息,以同等价格的谷物偿还官府。青苗钱能稳定谷物价格,鼓励农户劳动,也增加了官府的收入。然而大人或许不知,青苗钱不得抑配,这一条却没有贯彻到地方。各地官府为敛钱财,几乎为每一个农户都强迫配给。这样一来,每个农户都要多花那二成利息,岂不民怨沸腾?”

    王安石微微点头,其实各地官府抑配青苗钱,他是略知一些,可是又极难制止,以他一人之力,既要推行新法,又想约束天下的官员,实在难为。

    玄空又道:“大人的主张‘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小人也颇为赞同,大人所施政策,确实有富国之效,然天下之财大多都敛入官府,却没有留在百姓的钱囊。”

    这番话若出在司马光、富弼等人之口,王安石必定奋起辩驳。双方争执多年,互相的抵触已经深入骨髓,无论一方说什么,另一方都无法赞同。但这话却出自一个毫不相干的车把式口中,王安石却无意反驳。回思以往,在变法之初他就懂得需徐徐图之,而今仍是有些操之过急。王安石转身而入,只留下一声叹息。

    玄空归置好东西,也离开了王府。临走前管家还多给了一笔钱,他欣然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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