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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志和曲着两条腿,向前踱着步,说:“我的大哥!咱这当前就过不去呀!上府学不比在咱这小地方读书,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盖的是盖的……”
江涛不等父亲说完,就说:“保定府有个第二师范,是官费,连膳、宿费都供给,只买点书、穿点衣裳就行了。”
朱老忠说:“这对咱穷苦人倒挺合适。”
这时,严志和又硌蹴下腿蹲在井台上,低下头拿烟锅划着地上,半天不说话。看朱老忠一心一意要叫江涛去上学,他猛地又急躁起来,说:“咱这过当儿,你还不知道?那里能供得起一个大师范生呢?”
朱老忠知道严志和是个一牛拉不转的脾气,一遇上事情,严志和就恨不得一头碰南墙,老是认为自己的理儿对。朱老忠说:“咱不能戴着木头眼镜,只看见一寸远。老辈人们付下点辛苦,江涛要是念书念好了,运涛再坐着革命的官儿,将来咱子子孙孙就永远不受压迫,不受欺侮了。你不能只看眼下,要从长处着想。”严志和说:“照你说的,为了江涛上学,再叫你花点子钱,怎么对得起大贵二贵呢!”
朱老忠听了,气得拍着大腿说:“你就老是纠缠不清!照你说来,运涛回来了,江涛念好了书,就不能帮助大贵和二贵?将来大贵二贵有了孩子们,运涛和江涛能不供给他们念书?”
朱老忠一边说着,睁开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严志和。严志和在困苦的日子里磨炼过来,几十年不饥不饱的生活,把他的庄稼性子磨下去了。东奔西跑,操持了今天的说明天的,操持了今年的说明年的。他想,为了这挂不值钱的肠胃,要把人支拨死哩!如今江涛去考学,又要花钱,他心里实在没有主意。他咳嗽着抽着烟,不忍伤害朱老忠的心。可是一年紧扒扯,稍有个天灾**,就得使帐。使了帐一时还不起,就要“暴鼓”了。他叹口气说:“咳!还是吃饭要紧呀!”当他想到,这孩子作文发在头里,写小字批甲,二年考了三个第一……他一想到这里,又长了长精神,兴奋起来,拍着挺实的大腿,说:“我豁出去了,再拔拔腰!起早挂晚,多辛苦几年。春冬两季,我上北京、天津去爬爬高房架子,也许能行!”
又对朱老忠说:“大哥!你看怎么样?”
朱老忠笑出来说:“这还不是正理?我回去跟贵他娘盘算盘算,折变折变,尽可能的帮助。”朱老忠临走的时候,又说:“志和!听我的话,你还是让他去吧。咱这门户,有多少这个年月?运涛在革命军里,大贵又来了信,江涛再升了学,这还不好吗?”他笑眯悠悠地说完这句话,抬起两条腿,跩着脚步走回东锁井。
严志和说:“好是好啊!”他答应了江涛:“你使一把力吧!考上第二师范这个学堂,有你求学的前途。要是考不上,就找你自己的道儿吧!”他只答应每年拿出三十块洋钱。江涛果然考上第二师范,贾老师说:“全县只考上你一个,无论如何是凤毛麟角!”严志和又张开大嘴,笑咧咧地去找朱老忠。朱老忠说:“志和!你看怎么样?出水才看两腿泥哩!”江涛考上第二师范,朱严两家没有不高兴的。就是涛他娘,听说江涛要到保定去读书,要离开她,心里直绞过子。她又流下眼泪来,想:“象鸟儿一样呀,他们翅膀管儿软的时候,伸起脖子等娘喂养。等他们翅膀管儿长硬了,就一只只扑楞楞地飞走了。他们一个个都要离开娘,没有一个是心疼娘的呀!……”眼泪流啊,流啊,心里实在难受,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井台上,拿袖头子擦着眼睛。江涛看娘心上难受,走过去把脑袋扎在她怀里。说:“娘!甭哭,甭哭。”
“啊……”涛他娘哭得更欢了,说:“我后悔,没生养个闺女,拾拾掇掇,缝缝洗洗没个帮手。我老了,碾米做饭,没个替身。我看你自小儿长得象个闺女,脾气绵长,会体贴人。打定主意不让你离开我,当小闺女使唤。可是这咱你又要走了,怎不惹娘哭哩!”
正哭着,严志和走过来,吹胡子瞪眼睛地说:“又是哭什么?他去求学上进,又不是住监牢狱!”他红着脸,吹着胡子,楞怔地站着。垂下脸来,摇着下巴。
涛他娘把身子一扭,说:“我不哭了,你甭跟我闹牛性子脾气!”说着,扯起衣襟来,擦着腮上的泪水。
江涛去上学的头一天,她悄悄捡了一床干净被子拆洗。江涛忙去担水,淋灰水,帮助母亲把被褥洗净,用米饭汤浆过。到了晚上,她就着小油灯缝被褥,直到半夜才缝起。躺在炕头里,说什么也睡不着,又爬起身来,坐在江涛头前。她在夜暗里,看着孩子匀净的脸盘,静静睡着。又从灯龛里点出灯来,仔细看了看。独自一个人,看着小窗上的月光,呆了一会。推门出去,月亮被云彩遮住,从黑云缝里露出一点明晃晃的影子。树上没有风,乡村静静的。她立在井台上,呆了一刹,听得风声在大杨树上响,又走回来。看江涛还在睡着,伸手摸着他黑溜长的头发。偷偷捏他的长胳膊,嘴里嘟念着:“多硬梆的胳臂!”看着,她一时掯不住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儿,扑碌碌地落在江涛脸上。江涛一睁眼,她又忙把灯吹灭。江涛见娘又在哭,伸出舌头,舐舐唇边咸咸的泪味。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扑过去搂住娘的胳膊,睁开大眼睛,盯着她老半天,把他的脸挨在娘的脸上。
涛他娘说:“运涛不回来,也娶不了媳妇,你走了,剩了我一个人。想你,看不见你,想你哥哥,看不见你哥哥。孩子,你想想,叫我怎么过下去呢!”
江涛说:“叫春兰过来帮你,和你就伴儿。”
涛他娘说:“那怎么能行,一个没过门的媳妇。”
江涛扬起头来,眨着大眼睛想了又想,说:“别人不行,春兰可行,我跟她说去,她巴巴儿的。”
涛他娘说:“不吧,乡下比不了城里,你说她也不敢来。
还不叫人笑话死?”说着,她躺在江涛的身边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朱老忠早早起来,给黄牛筛上草。悄悄地从墙缝里掏出个破布包,哗啷啷拿出十块大洋钱来。手里不住地光啷光啷响着,踩着那条庄稼小道,走到严志和家里,进门就喊:“江涛!你要走了,要去上府学了。”说着走进屋里,把白花花的洋钱在桌子上一戳。
严志和瞪起两只大眼睛,说:“这是干什么?这是!”
朱老忠说:“怎么说就怎么办,等得收了好秋,我还得多拿点儿。”他又猫下腰,眉花眼笑地看着他的洋钱说:“这是我经心用意将养的那条小牛犊。听说江涛要走,我把它牵到集上卖了十块钱,给江涛拿去上学吧!”
严志和一时高兴,颤动着下巴说:“这叫我多么过意不去,我正困难着!”他本来想给江涛十五块钱,见朱老忠送了钱来,又偷偷撤回五块,他觉得日子过得实在急窄。
江涛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钱来的时候,眼里掯着泪花,濡湿了又黑又长的睫毛。他为母亲的爱,为父亲深厚的情感,为忠大伯的好心,受了深沉的感动。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奶奶又隔着窗棂喊:“江涛!来,我再看你一眼。要不,我怕见不着你了呢!”老奶奶又哭出来,说:“咳!见一会少一会了!”她又伸出袖子抹着老泪。江涛听得说,又跑回去,扒着奶奶耳朵说:“奶奶!我忘不了你老人家,怎么能见不着你了呢?”奶奶听了,合着眼睛笑了,说:“可别那么说,活一天减一天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咳!你也要离开家了,大了!”江涛难离难舍地离开老奶奶,出了村耳朵里还响着***声音,眼前还现着奶奶慈祥的面容。
天上飘起鱼鳞纹的红云彩,父亲担着行李,送他上保定。朱老忠送出梨树林子,伸出坚硬的手掌,攥住江涛的手,笑了说:“孩子!你上了府学。你,不能忘了咱这家乡、土地,不能忘了本!一旦升发了,你可要给咱受苦人当主心骨儿!”
江涛说:“是,大伯,听你的话。”
朱老忠说:“你不能忘了咱这锄头、镰柄、种庄稼的苦楚!”
江涛说:“是,大伯。”
朱老忠说:“你不能忘了咱这牛头、地垄!”
“…………”
“…………”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说话中间,走出十多里路。严志和对朱老忠说:“你忙回去耪地吧,棉花尖儿也该掐了。”
朱老忠把烟锅伸进荷包里,摸索着,楞了老半天才说:
“我,是想嘱咐嘱咐他。”
江涛说:“大伯!你回去吧,你说的话,我都结结实实记在心里!”
到了保定,父亲先送他到严知孝家里。严知孝是严老尚的大儿子。当时,他在第二师范当国文教员。严志和托他照看江涛,严知孝看江涛这孩子少年老成,又聪明伶俐,一口答应下。说:“看象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你们日子过得不宽绰,缺个十块八块钱,你拿去花。”
从此,江涛在保定读起书来,认识了严知孝的女儿——
严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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