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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错率领残部回到咸阳,将自己反绑起来,膝行入见惠文王。
惠文王急步上前,扶他起来,亲手解去绑缚,执其手,引入一室。
室中,宴席已摆,两片席,几道野菜,一壶温酒。惠文王将他按坐于客席上,自于主席位坐下,执壶斟酒,递给司马错一爵。
“王上,”司马错执爵,改坐为跪,泪出,“罪臣……喝不下呀!”
“不是让你喝的!”惠文王将爵中酒洒向空中,“第一爵是敬酒,你我共同敬献在远方阵亡的将士!”
司马错亦将爵中酒洒向空中。
惠文王自斟一爵,举起:“第二爵是罚酒,寡人饮了!”一气饮下。
司马错亦斟一爵,举起欲饮,被惠文王止住:“这一爵没有你的份。是寡人未听将军,执意伐齐,才会有此结局!不瞒将军,嬴驷已经为此告过太庙了,自罚三月不吃肉,不近女性。今日是为将军接风,”指着两盘肉菜,“那是为将军备下的。”指指自己身边的两盘素食,“这
两盘是寡人的!”
“王上……”司马错涕泪交流,叩首于地。
“将军请起!”惠文王端起爵,“这一爵是为你饯行,你与寡人都得喝!”
“饯行?”司马错略吃一惊,起身,坐定,看向惠文王。
“你可在府中休息三日,第四日启程,赶赴汉中,协同魏章收复巴蜀!”惠文王饮毕,将空爵亮给司马错。
“巴蜀怎么样?”司马错没有喝,盯住惠文王。
“一切如张仪所料,驻蜀秦卒不服陈庄,多地反叛,魏章一卒未动,已经坐拥苴地与廊中,扼住巴蜀咽喉,江州在望了。只是,治蜀秦卒多有不服魏章的,只待将军赴蜀,蜀地将不战可平!”
“臣明日启程!”司马错举爵,一饮而尽。
“记住,活擒陈庄,寡人要亲自审他!”
“臣领旨!”
当魏惠王看到韩王使臣特别呈送的秦卒抢粮画面时,心中没有喜,没有悲,可谓是五味杂陈。
五味中最大的一味是苦。
不是为秦人苦,而是为他自己。曾几何时,尤其是刚继位那些年,惠王也曾风华绝代,拥天下之富,挟武卒之威,北败赵,南凌楚,东欺齐,西挫秦,尤其是少梁之战,不仅使河西七百里寸土未失,还取了秦献公的老命,使秦人十六年不敢东望,他打个喷嚏,天下公侯都要起个哆嗦。
自从西秦崛起,自从白圭过世,他开始踏上了下坡之路,先失河西于秦,再失陉山于楚,之后两败于齐,最后是痛失襄陵八邑。这期间,他指靠过陈轸,指靠过惠施,指靠过苏秦,指靠过庞涓,指靠过张仪,末了更是指靠过秦人。然而,血的事实告诉他,所有他曾指靠过的人,全都不可指靠。到如今,该失去的全都失去了,该过去的也全都过去了。
更悲苦的是,他真切地觉得自己老了,实实在在地老了。
魏惠王叹会儿气,突然想出去遛个弯儿,以手撑地,想站起来。
惠王连试两次,均未站起。
“毗人?”惠王求援,声音很轻。
毗人听到了,急走过来,扶起他。
君臣二人走出书房,走向外面的石径。
深秋了,北风刮起来,呼呼响着,将树上的叶子吹下来,满地乱卷。
惠王习惯性地走向凉亭。
“王上,”毗人小声,“那上面冷!”
惠王止住步子,看看凉亭,轻叹一声,走向围绕荷塘的小径。
没走几步,后宫的宫正迎面走过来,神色慌张,显然是要到御书房来见毗人的,没想到碰到了惠王,扑通跪下,慌不成句:“奴……奴才……”
“你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宫正越发结巴不成句子:“内……内……”
毗人晓得是寻他来的,且从其慌乱中忖出是宫中出事了,指向凉亭,语气平缓:“宫正,亭子上候着,本宰正陪同陛下兜风儿呢!”
毗人陪同魏惠王绕水塘转有两圈,返回书房,急急出门,走到亭子上,劈头问道:“啥事儿?”
“赵姬没了!”宫正也早缓过神来,拱手应道。
“赵姬?”毗人震惊,“怎么没了?”
“自缢!”宫正压低声音,“有这个了!”指指小腹。
毗人倒吸一口冷气。
身为内宰,毗人最担忧的就是宫乱,订下各种规矩防范的也是宫乱。
然而,他越是怕什么,什么偏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身孕?”毗人盯住他问。
“出事后,是我放她下来的,摸过她的身子,她……是舞姬呀!”
宫正指向小腹。
舞姬重在曲线,尤其是赵姬,身段之美在宫中难出其右。
“其他人晓得否?”
宫正摇头:“小人晓得事大,就没声张,让他们全到院子里,不可入内,急来禀报内宰。”
毗人略一沉思,快步下亭,与宫正匆匆走向出事的地方。
是赵姬的寝宫,一个独门小院。院中静悄悄地站满人,多是与赵姬相善或相关的宫女与宫人,个个面色凝重。
赵姬是在她自己的寝室里悬梁走的,没有留下只言片字。毗人掀开罩单,摸向她的小腹,果是滚圆。
“召御医!”毗人低声吩咐,“还有,让他们全都出去,赵姬的几个侍女留下!”
宫正急急出去,不一会儿,带着御医进来。
御医掀开罩单,解开赵姬衣服,验过尸身,走出房门,小声禀道:“是自缢,看尸斑,当是三个时辰之前殁的,已怀龙胎六个月左右。殁前有恩宠,下身有龙种残留!”
毗人额头汗出。他清楚地知道,因身体与心情原因,惠王久未临幸过后宫的任何嫔妃,自然也包括赵姬。后宫宫禁极严,能够自由出入后宫的只有几个王子,且这些王子的任何出入,也都有专人记载,身边必须跟从宫人。
显然,能让赵姬怀孕的一定是能够随时出入后宫的人。
赵姬是魏惠王最喜爱的舞姬,这事儿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的。
毗人支走御医与宫正,召进赵姬身边的三个宫女。
三女跪叩于地。
“说吧,”毗人盯住她们,“几个月来,谁与赵姬亲近?”
“谁……亲近……”三个宫女面面相觑,身体打战。
毗人目光如剑,挨个扎向三人。
三女不敢与他对视,勾头。
毗人指向中间一个,厉声:“中间一个留下,其余出去!”
左右二女站起来,走出。
“说吧,是谁与赵姬亲近?”毗人重复。
“奴……奴婢不知……”宫女嗫嚅道。
“本宰是代大王问话,你说不知,如果本宰查出并非不知,你就是欺君,这个罪是要诛族的,你可想好了?”毗人目光逼视。
“奴……天哪……奴……奴婢……是……是……殿下……”宫女一咬牙,说出事主。
“甚好,说说他是如何亲近的!”
“奴……奴婢……不知,奴婢是在前日看到殿下上门寻她,要她出去……她不肯去,只是哭,殿下……殿下他就……就把她按倒在了榻上……”
“你看见了?”毗人再问。
“是的,我们三人都在场,吓坏了,奴婢……天哪……”宫女捂脸悲泣。
“好了,”毗人闭会儿眼,睁开,看向宫女,“告诉她们几个,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不可讲出去,好好陪在赵姬身边,为赵姬守孝,等候赵姬入殓!”
宫女答应一声,出去了。
毗人叫进宫正,安排为赵姬挑选棺木,依礼入殓,之后返回御书房。
由于事涉殿下,毗人不想闹大。事件原本可以结束了,不料东宫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的是天香。魏嗣染指赵姬,天香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天香晓得魏嗣其人,也根本没有爱上魏嗣,因而也就没当回事儿,视作不见,直到赵姬的肚子大起来。
得知赵姬自杀,毗人往视,审问赵姬的宫女,天香这才急了,逮住魏嗣一顿闹腾。魏嗣偷腥惹祸,理屈在先,任凭天香如何发作,只勾头不语。
“快说呀,究底怎么回事儿?”天香几乎是审问。
魏嗣起初不讲,被她逼得急了,这才悉数讲出,包括闯入赵姬宫中当其侍女之面强暴她的细节。
“天哪,你……你这臭男人,怎么能干出这种大丑事儿呢?”天香的头皮一阵发麻。
翌日晨起,赵姬宫里再出大事,奉毗人之令为赵姬守灵的三个宫女同时步赵姬后尘,以白绫自缢于赵姬灵前,已经入殓待葬的赵姬尸身不见踪影。
这下闹大了。毗人不敢隐瞒,只好将实情禀报惠王。惠王震怒,旨令宫尉、司徒府严查,由毗人总司。
案情的关键是赵姬的尸首。经数日搜查,有人在离大梁十多里的汴水里发现一具无头女尸,腹部被剖开,子宫不见了。
毗人闻报,毛发倒竖,使曾经诊断赵姬身孕的御医前往验尸。由于天气渐寒,尸首并未腐烂,只是被水泡涨了。
“是赵姬!”御医验过,一口咬定。
“何以断出?”毗人问道。
“这……”御医迟疑一下,轻声,“赵姬的左腿根内侧,近私密处有颗黑痣,如米粒,与此尸身一般无二。还有私毛形状,错不了。”
毗人不再问话,吩咐将尸身置入棺木,拿冰块镇了,放在郊外一处闲房,使兵士持枪看管,令御医写出尸检奏章,呈报惠王。
惠王看完,全身颤抖,气结:“快说,是……是……哪……哪个畜生?”
毗人跪地,叩首,悲泣,不语。
“寡人晓得是谁了!”惠王缓过几口气,一字一顿,“传旨,召魏嗣!”
在节骨眼上听闻惠王传召,魏嗣的脸上血色全无。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关系的就不再只是储位,而是他的身家性命。
魏嗣看向天香,目光求助。
许是紧张过度,天香的面孔扭曲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眼珠子像是僵死在眶里。
“快说呀,要急死人咋的!”魏嗣急了。
“只有一条路可走!”天香盯住他,一字一顿,“死不认账!”略顿,“知情的全都死了,死无对证,只要你不招供,谅谁也没有办法。再说,你是储君,是未来的王,除去父王,谁有胆子硬与你过不去?”
“还有几个人知情!”魏嗣小声嘟哝。
“谁?”
“我身边的那几个宫人,是他们撺掇我去的。”
“支走他们!”
“支到哪儿?”
“暂到安邑避个风头,余下的你就甭管了!”
“依你。”
“还有,”天香接道,“如果父王动刑,你非但不能承认,还要大呼冤枉,哭闹他,不要怕,把事情闹大。这是家丑,你闹得越大越好。反正查无实据,谅他们拿你没办法。”
“毗人一定知道!”魏嗣几乎是嘀咕,“还有那个御医!”
“我晓得他知道,可他没有证据。御医的事,有臣妾处理!”
“你……不会再……”魏嗣顿住话头。
“放心,臣妾不会杀他。”天香瞥他一眼,“他不是有家有口吗?吓他几句,谅他不敢乱说。”
魏嗣得到这个底气,硬起头皮入见惠王。
宫人没有带他去御书房,而是带到王宫前院的偏殿,魏惠王动用家法的地方。
气氛凝滞。
魏惠王端坐在殿中央的高位上,目光冷凝。毗人立于一侧,殿堂两侧各立四个膀大腰圆的卫士,面现杀气。
见到这个阵势,魏嗣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来。
魏嗣不敢趋前,远远地跪在进门处。
“跪前面来!”魏惠王声音阴冷。
魏嗣膝行几步,叩首。
“架他过来!”惠王低叫。
两个卫士上前,一边拎起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架到该跪的地方。
魏嗣声音发颤,几乎是哭声:“父王,这……这是为何?”
“哼,”魏惠王冷笑一声,“你自己做下的事,还问为何?”
魏嗣晓得再无可退,反倒壮起胆子来,声音也不打战了:“父王,儿臣究底做下什么事,委实不知!”
“赵姬!”
“赵姬怎么了?”魏嗣一脸无辜的样子。
“她怎么了,你还能不知道?”魏惠王一震几案。
“儿臣……真的不知道呀!”魏嗣叫道。
“寡人让你死个明白!”惠王看向毗人,“将案宗给他!”
毗人走过去,将卷宗递给魏嗣。
魏嗣翻过几页,叩首抢地,大声号叫起来:“父王,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啊……”
“说,冤枉你什么了?”惠王冷笑。
“儿臣与赵姬向无瓜葛,不过是偶尔在宫中打个照面,怎么可能与她……儿臣冤枉啊,呜呜呜呜……”魏嗣哭得更响亮了。
“看来,不动刑你是不招呀!”惠王一拳震几,“来人,廷杖伺候!”
两个壮汉不由分说,将魏嗣按倒在地,剥去他的袍服,一汉举起廷杖,照他的光腚上打起来。由于是殿下,行刑的汉子自知轻重,虽然用力,却是有意将杖头砸在地砖上,只将杖身擦过光腚。
然而,即使这样,魏嗣也是承受不得,如同被宰杀的猪,接二连三地惨叫不止,一口一个“冤枉”。
杖过四十时,虽然只是擦挂,但远观起来,魏嗣的白屁股已是皮肉模糊。魏嗣假作昏死,不再号叫,也不再哼哼。
“王上,”毗人小声道,“过四十了,若是再打……”
惠王喝叫停杖,卫士扯起袍子,盖上他的屁股。
魏嗣如死猪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泼水!”惠王旨道。
一卫士泼水,冰冷的手浇在脸上,魏嗣一下子反弹起来。
“你个孽子,招认吧!”惠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父王啊,”魏嗣挣扎着跪下,涕泪交流,“儿臣与那赵姬实无瓜葛,您要儿臣招认个什么呢?”
“你……你个孽子……”惠王愈加震怒,指着他,全身颤动,“你……给我拉下去,关入死牢!”
几个卫士架起声声哀嚎的魏嗣朝殿门外拖去。
“王上?”毗人看向惠王,一脸忧急。
“甭再说了,将这孽子打入死牢!”惠王摆手,气狠狠地站起,刚走两步,打个趔趄,眼前一黑,庞大的躯体轰然倒下。
得知魏嗣被打入死牢,天香这才急了,赶至张仪处,将事件详细禀报。整个事件虽说闹得惊天动地,但毕竟是宫中丑闻,除少数当事
人外,谁也不敢声张,即使张仪,也是第一次听说。
“唉,”张仪长叹一声,“你们呀,全都是在给我帮倒忙!”
“大人,是奴婢行事操切……”天香叩首。
“当务之急,”张仪略一思忖,“是救出魏嗣!”
“怎么救?”天香一脸急切。
“当然是我这个大人去救喽!”张仪起身,没有理睬天香,踢踏着脚步走到一侧去,换好官袍,扬长出门。
惠王的身子真也是铁打的,经御医扎下几针,竟就没啥了,躺在榻上窝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不是赵姬之死,而是魏国的储君人选。
惠王思考小半日,仍旧没个头绪,正自烦躁,张仪求见。
自秦军败走之后,朝臣中惠王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个张仪,但不是眼前的辰光。
“说吧,有何急事?”惠王瞄一眼前来问安的张仪,又合上眼皮。
“王上,”张仪拱手,“臣闻殿下……”顿住。
“既然提到他了,”惠王睁眼,盯住他,“寡人就顺便问问你,几个王子中,哪一个可当大事?”
“殿下。”张仪直截了当。
“你……”惠王脸色阴起,转过头去,“寡人之意是,除了魏嗣,还有何人?”
“没有了。”张仪语气沉定。
惠王被激怒了,坐直身子,拳震榻沿:“难道寡人膝下的十几个王子,没有一个中你意的?”
“王上若是不信,就将众王子召来,让臣过一眼!”张仪不卑不亢。
“传旨,所有王子,来此听旨!”惠王转对毗人。
半个时辰之后,十几个王子全被召来,按照年齿排序,跪在榻前问安。许是不晓得发生何事,许是害怕赵姬的事扯到自己头上,众王子无不面色紧张。
惠王看过去。
由于长年养尊处优,十几个王子个个细皮嫩肉,有几个可能是走得惶急,衣冠不整,脸上全无精气神儿。
惠王闭目。
毗人看向张仪。
张仪摆手,朝外努嘴。
毗人支走众王子,回身侍立于惠王榻前。
“王上相中哪个了?”张仪看向惠王,目光征询。
“哪一个也比那个孽子强!”惠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唉,”张仪轻叹一声,“王上何以一口咬定殿下就是孽子呢?赵姬之事,臣也听说一二。纵观案由,臣以为,王上这般处置殿下,可有三不妥,请王上慎思!”
“是何三不妥?”
“其一是,就仪所知,赵姬私殿下之事,迄今尚无实证,一切皆为传言。若依传言断案,或会冤枉无辜,有损王上英明。其二是,储君乃魏室未来,社稷系之。方今之世,大国争王,小国图存,即使千乘大国,也是一战而弱,三战而危,想必王上更有体悟。魏立于天下之中,居中必四战,臣不敢想象未来储君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拓土。其三是,王上立殿下为储时,已告过宗庙,颁诏天下,若是仅以传言囚之,废之,不仅殿下不服,魏人不服,天下也必不服。”张仪侃侃说出三大理由,闭目而候。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惠王寻不到合适的理由驳他,哑声问道。
“臣之意,”张仪应道,“王上暂且释放殿下,旨令专人查案。如果查实殿下私会赵姬,祸乱宫闱伦常,王上再以王法治其罪不迟!”
惠王沉思良久,转对毗人:“好吧,就依相国,暂先放那孽子出来,待查实案情,再让他死个明白!”
张仪走后,惠王越想越伤悲,尤其是张仪竟然要他将所有王子全部召来,而他竟然也没有从中寻出一个堪当大任的。再就是张仪的态度与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毗人哪,”惠王发有小半个时辰的呆,不无感伤,“思来想去,除你之外,寡人身边真还没有一个可心的人哪!”
“陛下……”毗人抹起泪水来。
“唉,”惠王的眼眶也湿了,“常言道,走在林中不觉木,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当年,寡人有白圭在,嫌弃白圭话多;有朱威在,嫌弃朱威话直;有子申在,嫌弃子申话傻;有惠施在,嫌弃惠施话闷,一总儿觉得他们不可心。觉得可心的有一个陈轸,有一个庞涓,可陈轸偏就与庞涓水火不容。为什么他俩会水火不容呢?若是他俩……唉!”复叹一声,似是想到什么,看向毗人,“对了,说起他们,倒想问问你,惠爱卿、陈上卿,还有白虎,可有音信?”
“有音信了。”
“快说。”
“惠相国仍旧在宋,公孙衍、白虎仍旧在韩,他们全都捎来回信,说是……”毗人稍作迟疑,接道,“说是只要张相国在魏,他们就不会回来!”
“唉,”惠王轻叹一声,“寡人早就晓得他们会这么说。”
“要不,”毗人轻声,“陛下干脆下个狠心,让张相国……回到他的秦国去!”
“不可以呀!”惠王凄苦一笑,“寡人已经得罪赵国、齐国、楚国,树下一圈子的仇人,不能没有秦国呀!”长叹,“唉,昔日之仇不共戴天,这却变成友人;昔日之友唇齿相依,这却变成仇人,世间多少荒唐事,全都让寡人遇上了,唉,寡人这一生呀……”两手化掌,一侧一个,
重重地拍击在左右额头。
“王上……”毗人心如刀绞,再次涕泣。
“咦,”惠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盯住毗人,“你只提到惠相国、公孙衍和白虎,没有提到陈轸呀!陈轸在哪儿?他怎么说?他……他不会也……”
“陈轸在楚国,一天到晚守在昭阳府里,”毗人想了想,补充一句,“那昭阳是偷袭我襄陵的奸人哪!”
“去,给他捎个信,就说寡人……想他了!”惠王闭会儿眼,“告诉他,庞涓走了,寡人赦免他的所有过失,只想让他回来,陪寡人说说话!”
“臣……遵旨……”
得知陈轸暂居于楚地项城,苏秦一车出郑城后径投东南。行至安陵,天气骤冷,北风呼号,不一时,落起冷雨来。
由于并不急于赶路,飞刀邹吆马拐入城中,歇足于一家客栈。
冷雨一直下到后半夜,于鸡鸣前方住,及至天亮,阴云散去,天边现出红霞。
苏秦用完早餐,见风和日丽,天气回暖,心情大好,吩咐上路。
飞刀邹禀道:“雨下透墒了,眼下上路,怕是伤马力,不如我们看看风景,待日头把路皮晒硬,后晌上路不迟。”
“也好。”苏秦点头,目光征询,“此地有何风景?”
“风景倒是寻常,”飞刀邹应道,“倒是有户人家在办丧事,主公或想前往吊唁?”
苏秦晓得有墨者在他周围,与他时刻保持联络,此时必是话中有话,略一沉思,指向门外:“走!”
飞刀邹打开箱子,摸出《商君书》,呈给苏秦。
“这……”苏秦怔了,没有接。
“主公带上,或有用处!”飞刀邹坚持。
苏秦揣在怀里,大步出门。
既然是吊丧,就不能空着手去。飞刀邹与苏秦办好供品,打问到一户人家,却见院门关着,宅中并无一人。单看院落,丝毫见不出办丧事的迹象。
飞刀邹以为走错门了,打问邻居,方才得知正是这家。主人姓冷,原是此地大户,至其父时家道中落,一家人不知何往,十几年前,屋主带着他的瞎母回返,修缮宅院住下来。其瞎母于三日前亡故,昨晚迎黑入的葬。由于屋主向不与人往来,丧事也没张扬,只让他们几家
邻居帮忙抬棺,还付了不少抬棺钱。飞刀邹又问葬于何处,邻家指给一个方向。
苏秦二人赶到,抬眼望去,是片陵墓区,已经落寞了,长着不少松柏,通路处立着一碑,上写:“安陵冷氏,永垂千古”。
二人走进陵区,绕过几棵大树,看到树后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新坟,坟旁跪着一人,披着蓑衣。显然,他在这儿跪守一夜,顶着冷风凄雨。
“他叫冷向,是商君的府宰,”飞刀邹小声禀出真相,“听师尊说,《商君书》就是他交给先巨子的。先巨子抄录数份,持原册入山,给了主公的师尊鬼谷先生!”
听到《商君书》是此来历,苏秦不是惊讶,而是震惊了。
苏秦走到跟前,在冷向身侧跪下。
供案是几块石头砌起来的,工艺很糙,上面并无供品。坟前无碑,亦无任何表示祭典的字文。
飞刀邹走过去,将供品一一摆上。
飞刀邹摆毕,朝坟头深深一揖,退后丈许,默立守候。
冷向拉下蓑衣,现出花白的头发,转头看向苏秦。
苏秦亦看过来。
二人对视。
“客人是——”冷向止住,只以目光征询。
“在下苏秦,听闻先生令堂仙逝,特此吊唁!”苏秦叩首。
“苏秦?”冷向不可置信地盯住他,“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在下。”
“在下居此十余年,几与世人无涉,大人何以知晓在下?”
“在下有友是墨者,是他们告知在下的!”
冷向豁然明白,朝苏秦拱手:“谢苏子大爱!”
“该受大谢的是先生!”苏秦回礼,从怀中摸出《商君书》,“是先生让此书流传于天下的!”
“唉,也许在下做错了呢,天知道!”冷向慨然长叹。
“如果先生做错了,这个天下真就没救了!”苏秦看向《商君书》,“不瞒先生,在下因为此书才到秦国,又因为此书离开秦国,再因为此书悟出合纵长策以遏止暴秦!”
“在下看到了。”冷向淡淡一笑,“你的师弟悟出连横长策,怕也是因为此书!”
“正是。”苏秦怆然应道,“因为此书,天下为之撕裂,即使墨者!”
冷向吃惊道:“墨者怎么也撕裂了?”
“前巨子随巢前辈将此书的副本留给墨者研习,各部墨者各有解读,莫衷一是,一些墨者从在下合纵之策,另一些墨者则赶赴秦国,践行连横之策。”苏秦苦笑一下,“这怕是先生所未曾料到的。”
“合纵也好,连横也罢,”冷向仰天长叹一声,“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在下……老矣……”看向西天,良久,转向苏秦,“只是,若是商君在此,得知苏子因此书而举天下之力来抗拒秦国的一统大业,不知该作何想?”
“纵观此书,”苏秦应道,“商君所求,无非是以暴制暴,以力制力,以此应对乱世,或可一统天下。在下所求,却在于一统之后。”
“一统之后,苏子何为?”
“天下共生!”
“何为共生?”
“共生即众生之生,非一人之生。”苏秦侃侃而谈,“共生之世,君行君事,臣行臣事,交通于道,明晰于理,各是其是,各执其执,商业往来,彼此妥协。”
“好吧,”冷向苦笑一声,“苏子可以这般畅想。只是,人性本恶,欲壑难填。若是商君在此,或会笑此。”
苏秦晓得自己与冷向之间尚隔一道鸿沟,遂淡淡一笑,拱手:“谢先生点拨。”指向新坟,“在下好奇,敢问先生,令堂新丘为何孤单于此?又为何未立碑文?”
“葬于此地的虽为在下之母,却非先妣。”冷向淡淡应道。
“这……”苏秦晕头了。
“这么说吧,”冷向看向坟头,“躺在下面的是商君生母、先卫君媵妃卫戚氏。商君自入秦之后,恐事败身危,累及亲人,遂与在下结义,将其母托付在下。后来,商君事败身死,将《商君书》并其母一并托付在下,请求秦公赦免在下。在下献该书于秦公,方脱连坐之累,为义母尽孝,直至她数日前寿终正寝。在下晓得商君不想将此事公之于世,是以未立碑文,因苏子问起,在下又不敢虚言,方才道出原委,还望苏子守密。”
“唉,”苏秦长叹一声,“人言商君薄情寡义,其实不然哪!”
苏秦屈膝跪下,朝新坟行过祭礼,别过冷向,与飞刀邹返回城中,驱车入楚。
因赵姬之事,魏嗣挨一顿揍不说,更被下进死牢,在王室里面子扫地,出狱后既不上朝,亦不入宫谢恩。
惠王候等几日,见魏嗣固执依旧,动怒了。
“毗人,”惠王旨道,“寡人想孙子了,召几个过来,一道吃个午宴!”
惠王有孙辈二十余个,但可以立事也符合承位条件(正室嫡子)的却只有三人,分别是太子申的长子公子稚、公子昂的长子公子推和公子嗣的长子公子敕。
听到只召“几个”,毗人晓得惠王决心废储,从孙辈中选人了,遂传旨上述三个公子入宫。晚宴气氛很是轻松,几个公子均不晓得内幕,在惠王的鼓励下放开说话,就国事各出观瞻。午宴过后,惠王让他们比赛射艺,出一只玉如意与两只玉佩作为奖品。比试结果,公子稚三
箭全中,得到如意;公子推与公子敕各失一箭,各得一只玉佩。
天香是在当日晚间晓得这事的。
“父王这是铁心废你了!”天香急禀魏嗣。
“让他废去!”魏嗣火冒三丈,“那个席子烧屁股!”
“殿下!”天香嗔他一眼,“坐与不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奴家还想……”压低声,“尝尝侍奉王上是个啥滋味呢!”
“滋味一个样!”魏嗣没好气道。
“不一样!”天香回嘴。
“哼,看我这就让你尝尝!”魏嗣一把抱起天香,不由分说按到案上,伸手去扯她的腰带。
天香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借力弹起,一个反转移到背后,娇嗔道:“不嘛!”
魏嗣伸手抓她,二人在殿堂里玩起猫捉老鼠来,魏嗣数次险些抓到她,每次只差那么一小点儿。
守在旁侧的几个侍女(清一色黑雕)哧哧笑了。
“你……敢……”魏嗣面上过不去,颜色涨红,呼哧喘气。
“殿下若是依从奴家一事,奴家这就依你!”天香娇喘吁吁。
“依你何事?”
“做殿下,承继大位!”
“可父王……”
“父王那儿,奴家求请!”
“你……怎么求请?”魏嗣怔了。
“找张仪呀!”天香跳回来,偎入他的怀里,“若不是相国大人,殿下这辰光怕是仍旧在死牢里养虱子呢!”
天香脱身出来,却没有去求张仪,而是写出急报,绑在雕腿上禀报金雕。
公子华震惊,入宫奏报惠文王。
“如果听凭魏王废立,雕台的多年经营就打水漂了。公子稚不同于魏嗣,颇有其父风范,言语不多,主见却大。如果真的由他继魏,我们就得从头来过。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魏嗣握在天香手里!”
公子华禀道。
惠文王的目光从急报上移开,转向公子华:“天香奏请极端手段,这个不妥吧?”
“臣弟思忖良久,没有更好的方式了。”公子华应道,“老魏王放心不下任何人,对魏嗣原本不满,此番赵姬的事,让他伤透了心。魏王早对张仪不满,此番我伐齐失利,张仪在魏也就待不久了。如果张仪离开,魏王再立新储,魏国真就失控了。”
惠文公闭目良久,睁眼:“魏国的事,你们定吧。这事儿寡人不知!”
“臣弟遵旨!”
项城闹市区的一处雅致宅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院门洞开,身材愈见富态的陈轸衣冠楚楚地站在台阶上,一双小眼睛眺望远方。一辆张篷的辎车正在驶向这个方向。
辎车越来越近,在门前停下。
陈轸步下台阶,走到车前。
早有小厮放好垫凳,打开帘门。
一个戴着面罩的女人从车篷里钻出,一双大眼珠子隔着面纱盯住陈轸。
陈轸亦盯住她。
女人慢慢地撩开面纱。
是伊娜。是陈轸多年前送入章华台的西域白姬,伊娜!
伊娜合上面纱,伸给他一只手。
陈轸拉住她的手,牵住她,将她抱下车。
伊娜就势扑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呜呜悲泣。
陈轸抱住她,在她的哭声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院门。
院门合上,小厮将马车赶向不远处的马厩。
陈轸身边不缺女人,缺的是伊娜。自将她送进章华台之后,陈轸渐渐后悔,怀念起那些有伊娜在身边的日子,看她跳舞,听她用学会不久的生硬语句讲述他从未听闻的域外传奇。威王崩后,章华台的女人成了多余,没有人欣赏了。陈轸破费三十锾金,通过昭阳府中家宰邢才疏通章华台内宰,方于半个月前将她赎出,送到他在项城的家里。
伊娜由大门外一直哭至厅堂,哭至后院陈轸早已为她备好的闺房。
单是听其哭声,陈轸就晓得这些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
“你……恨我吗?”陈轸将她放到榻上,自己坐在榻边,轻轻地拍着她,安抚她。
“恨你一百次。”伊娜含泪点头。
“是哩,”陈轸轻叹一声,抚摸她依旧滑腻的白肤,“你该恨我。”
“从今天起始,我不恨你了,我只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忘记我,因为你肯花钱赎我。”伊娜贴上来,紧紧搂住他,“你肯赎我,你肯花大价钱,说明你在乎我。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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