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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膑不见复话,只好五体投地,动也不动地叩在那儿。
过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识到什么,急上前几步,伸出双手将孙膑扶起:“孙子请起!”
魏惠王扶起孙膑,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点头赞道:“嗯,好仪表,既有儒雅风度,又有轩昂气势,果是名家之后啊!”
孙膑揖道:“王上褒奖,草民愧不敢当。”
二人顾自说话,不知不觉中,庞涓竟被晾在一边。
庞涓又跪一时,见惠王仍然没有记起他,只好悻悻爬起,不无尴尬地候于一侧。
听到惠王赞誉,庞涓偷眼望去,果见孙膑身上有股浩然之气,与在谷中时大不一样,心中微微一凛,跨前奏道:“父王,此地风寒,莫要伤了龙体!”
魏惠王朝庞涓看一眼,呵呵笑道:“爱卿说得是,此地不是礼贤之处。”又转向孙膑,拱手一揖,“孙子,宫中叙话!”
孙膑还礼:“陛下先请!”
魏惠王一把携住孙膑之手,径自走去。庞涓悻悻一笑,与太子申并肩跟后。
来到前殿,分君臣坐定,魏惠王转向孙膑,拱手道:“寡人望孙子之来,如渴思饮哪!”
孙膑抱拳回揖:“草民初来乍到,无尺寸之功,却蒙王上如此垂爱,实在惭愧!”
魏惠王再揖:“孙子为天下大贤,寡人本当亲去云梦山恭迎大驾,无奈国事烦冗,一时走不开,让申儿代劳,已是失礼了!今蒙孙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里,这又失礼了!”
孙膑感动,起身叩拜,声音略是哽咽:“王上??”
魏惠王再次起身,亲手将孙膑扶起,携他至席,按他坐下,复到自己席前坐定,目光慈爱地望望庞涓,看看孙膑,感叹道:“不瞒孙子,寡人自得庞爱卿,国威大振。闻孙子与庞爱卿同窗共读,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挂念,夜不成寐。《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谓也!今得孙子,寡人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孙膑抱拳道:“王上知遇之恩,草民必结草以报!”
“孙爱卿,”魏惠王抱拳还礼,话入正题,“魏地处中原,有齐、楚、秦、赵、韩五大强敌环伺,堪称四战之地。寡人自承大统以来,东忧西患,无一宁日。前几年,秦人自西来,夺我河西数百里,占我函谷要塞,威逼我崤关和河东。前不久,齐人自东来,兵锋胁迫大梁。幸有庞爱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转危为安。痛定思痛,寡人决定恢复先王铁军,重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这是大事,唯庞爱卿一人,独力难支,爱卿此来,适逢其时啊!”
庞涓从这几句话里探知惠王基本赞成自己的扩军奏案,心中大悦,面上却是声色未露,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孙膑,希望他能推波助澜,尽快促成此事。
孙膑缓缓应道:“王上壮志,草民不胜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爱卿但说无妨!”
“先圣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是以草民??”
孙膑接连引出老聃之语,庞涓已知话头不对,连使眼色,又打手势,不让他再说下去。孙膑看见,止住话头。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倾,盯住他:“孙子,说下去!”
孙膑看一眼庞涓,迟疑有顷,继续说道:“草民以为,先圣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圣人治世,没有一人是靠兵强马壮打出来的。”
“这??”魏惠王略显不快,收回前倾的身子,“请问孙子,兵若不强,马若不壮,倘若有人打上门来,寡人何以拒之?”
“回禀陛下,”孙膑抱拳应道,“治国必以兵备,但兵备当以息争为旨,不宜恃强好战。草民先祖孙武子说过:‘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凝眉有顷,微微点头:“听孙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关于治军用兵之法,寡人择日讨教。孙子听旨!”
孙膑起身,叩首:“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孙膑为客卿,赐客卿府一处,仆从三十名,黄金一百两,锦缎三十匹。俟有功绩,另行封赏!”
孙膑再拜:“臣谢王上封赏!臣告退!”
“爱卿慢走!”
返回途中,庞涓埋着头,一句话不说。
快要走到武安君府,庞涓终于出声,摇头长叹:“唉!”
孙膑抬起头来:“贤弟,膑适才所言,哪儿不妥吗?”
“唉,”庞涓又叹一声,“孙兄如何能在王上面前说出不战之词呢?”
孙膑略怔一下:“贤弟,膑心有所想,口就??”
“孙兄啊,”不待孙膑说完,庞涓摆手打断,“身为将帅,若不征伐,王上养之何用?”
孙膑惊愕:“贤弟??”
“好了,好了,”庞涓再次摆手打断他,“小弟恳求孙兄,此等话语,今后莫要再说。否则,朝中就会有人将我鬼谷士子看作贪生怕死之辈,于先生面上无光。”
孙膑不无茫然地望着庞涓。
庞涓爆出一笑,朝孙膑肩上轻拍一掌,面色和悦起来:“好了,孙兄,莫提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无大事,随涓弟大营里瞧瞧!”
孙膑点头:“唯听贤弟吩咐。”
翌日晨起,庞涓如约邀孙膑驰入城南中军大营,请来司徒白虎作陪。
如前番惠王视察一般,庞涓再次展示了三千虎贲的威势。
看过力士的表演,庞涓不无得意地望着孙膑和白虎:“这些将士,不知两位入眼否?”
白虎大是叹服:“看庞将军带兵,真是没个说的!有这样的勇士冲锋,何阵不陷?”
庞涓笑道:“三千虎贲各有所能,勇冠三军,皆为折旗夺帅之士!”
“嗯,贤弟此念甚好。”孙膑亦是赞道,“打蛇先打首,擒贼先擒王。这些勇士若能一举掳获敌方将帅,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庞涓爽朗笑道,“承蒙孙兄夸奖!好一句‘擒贼先擒王’!小弟养他们,为的就是擒王!”略顿一顿,手指前面营帐,“孙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军大帐,请!”
几人走进中军大帐,公子卬迎出,领他们走至一侧,伸手揭去罩于其上的锦缎,现出沙盘。
望着如此精妙之物,莫说是白虎,纵使孙膑,也是惊奇。
庞涓笑道:“孙兄,此盘为小弟亲手设计,专供诸将教战之用!”
孙膑叹道:“贤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半是讨好庞涓,半是遗憾道,“回想当年河西之战,魏卬若是有此沙盘,公孙鞅如何能胜?”
眼下的庞涓,跟一个月前已经不同,不仅身为主将,在军营里高出公子卬两头,且在爵位上也不逊色于他,因而言语举止早不似先前谦恭,听闻此话,非但不领情,反倒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阴阴笑道:“河西之战当是败在本将身上,如何能怪安国君?”
白虎却未听出话音,盯住庞涓:“河西之战与庞将军并无瓜葛,庞将军何有此说?”
“怎能与本将无关呢?”庞涓不无揶揄,“若是本将五年前就已摆出此盘,他公孙鞅如何能胜?”
公子卬面红耳赤,窘在那里。
庞涓似也觉得过分了,神色敛起,一本正经地对白虎道:“司徒大人尽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报!”又转向公子卬,“待本将征伐秦国,活擒嬴驷一事,就由安国君亲为!父仇子还,老秦公虽说死了,只要擒住小秦公,安国君照样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阶,勉强笑笑:“大将军如果伐秦,卬愿为先锋!”
“不是如果,”庞涓脸色虎起,语气斩钉截铁,“在本将心中,伐秦只是迟早之事!”说着顺手抄起放在沙盘上的教战竹杖,指着沙盘,“诸位请看,从这里到这里,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敌,这又多了河西之辱,这一战非打不可!不过,秦已夺占河西,据函谷、阴晋,尽取要塞,伐秦当是一场苦战!”看向孙膑,“为此,涓拟备战三年,征募大军二十万,决战秦土。秦人之中,司马错虽然善战,却是匹夫之勇,唯公孙衍是个对手。不过,有孙兄在此,你我联手,想他公孙衍??”顿住话头,冷笑一声,将杖头指向河西,“我可兵分两路,一路收复此地,擒住公孙衍,另一路直捣咸阳,使其首尾不能相顾。缚住嬴驷之后,我可将老秦人全部赶出关中,让他们扶老搀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我王牧羊去!”
庞涓一番大话出口,诸人面面相觑,公子卬更是大张嘴巴,目光呆呆地盯住沙盘上的竹杖。
“破秦之后,”庞涓陡然将竹杖划向韩地,“大军回师,顺手取韩。韩侯是只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实力不可小觑。前番四国谋魏,唯有韩人佯攻,可见其谋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韩又无险可守,取韩当无大碍。”目光望向孙膑,“至于如何取韩,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断武遂之道,就是这儿,使韩南北不能两顾,分兵轻取上党、宜阳,活擒韩侯于此,就是新郑。不过,只要此人早晚听候我王差遣,涓也不想过分难为他。”
“取韩之后,”庞涓再将竹杖移向邯郸,“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赵地。赵国权臣奉阳君有勇无谋,大权独揽,取赵当是举手之劳。”竹杖移向临淄,“齐公倘若仍无大才,依旧用那田忌,只怕此番他想做妇人,也没那么容易了!”
话及此处,许是想起田忌着妇人之装时的窘态,庞涓爆出一声长笑,笑毕,才又移动竹杖,朗声说道:“涓之大敌是这儿,楚国!孙兄请看??”将竹杖绕沙盘上最大的一块地盘画了一圈,“从这儿到这儿,楚地如此辽阔,纵使我有三十万大军,也显不足。然而,楚地虽阔,楚人却是不济,门阀林立,互相不和,正好我各个击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于五年之内,将楚人赶过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虽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诚意,涓可奏请王上,许他在江南做个大王,让他每年进贡,娱乐我王。一旦大国慑服,燕、卫、宋及泗上诸国,皆会望风而降,无须再动刀兵!”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踌躇满志,“回想吴起之时,在魏大小七十六战,无一败绩,拓地千里。涓虽不才,愿为我王拓地万里,使列国诸侯鱼贯而入大梁,北面而事陛下??”
庞涓越讲豪气越壮,众人目瞪口呆,孙膑眉头频皱。
公子卬听得激动,不无仰慕道:“父王若知大将军壮志,梦中不知笑醒几次。”
庞涓却不睬他,只拿眼睛望向孙膑。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夸夸其谈地大讲自己的“凌云壮志”,庞涓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孙膑明白自己的“志向”。志不合,必难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庞涓已是别无出路,必须与他结为同盟。再说,眼下他还真的需要这个同盟。对他庞涓来说,当务之急是说服惠王重振武卒,扩军备战,偏又在这节骨眼上,朱威跳出来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势必为他说话,而在魏王那儿,公子卬根本没有说话之处,真能帮上他的,眼下怕也只有这个孙膑。
孙膑回望他一眼,眼睛从沙盘上移开,嘴巴略动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面前的这个庞涓,仅一年之隔,于他已是陌生了。
“孙兄,”庞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补充道,“此为涓弟宏愿,能否实现,还要仰仗孙兄助力。只要孙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无人可敌!”
孙膑淡淡一笑,扭头问道:“贤弟,营中可有方便之处?”
“哈哈哈哈,”庞涓略怔一下,大笑起来,“有有有,我道孙兄眉头频皱为哪般,却是内急呀,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顿好孙膑,魏惠王返回御书房,从头翻阅庞涓的奏章。奏章由极薄的竹简串连而成,字迹小而工整,因而册卷看起来不大,读起来却是翔实,简直是对魏国未来军力、战力的综合预测,从战略到战术,从征丁扩军到整顿军力,重塑武卒,从收回河西到灭亡强秦,从顺手灭韩到三晋一统,从并齐吞楚到天下归一,直将魏惠王看得热血沸腾,几番拍案而起。
从前晌卯时到后晌申时,魏惠王未进午膳,未休午觉,一直手捧奏章,仔细审阅,闭目冥思,反复度量整体方案可行与否。
看到申时将过,毗人端来一碗羹汤,在他身边跪下。魏惠王也觉肚中饥饿,接过喝下。喝过几口,惠王指着庞涓的奏章不无兴奋道:“来来来,你也看看!”
毗人拿过奏章,翻看一眼,啧啧叹道:“武安君的字,写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就看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细一点,寡人儿时的梦,都被庞爱卿写在这上面了!”
毗人又看几眼,放下卷册,望着惠王:“老奴只知侍奉王上,这些征呀伐呀,打呀杀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笑出几声,一气喝完羹汤,把空碗置于几上:“你呀,当然看不懂。要是你也能看懂,寡人身边就没有可意的人了!”
见几案上另外摆着朱威的奏章,毗人随手拿起,哗哗翻过几页,有意无意地品评道:“王上,要与武安君比起来,朱上卿这字可就逊上一筹了。”
魏惠王拿过朱威的奏章,随手翻开,看没几行,立时凝住笑容,屏气凝神,全心投入进去。毗人瞧见,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门外。
魏惠王又看一时,见天色昏黑,叫道:“来人!”
毗人走进,小声应道:“老奴在!”
“掌灯!”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简上,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点亮六盏油灯,将书房照得如同白昼。
魏惠王复将庞涓的奏章移过来,与朱威的并排摆在面前,一会儿翻翻这一册,一会儿翻翻那一册,起身在厅中来回踱几遭,复坐下来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深了,毗人再次端来羹汤,站在门口,迟疑良久,近前说道:“王上,再喝一盅热汤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轻叹一声,摇头。
毗人手捧汤盅,跪下:“王上??”
魏惠王接过,放在唇边轻啜一口,放下,长叹一声:“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扫一眼两卷奏章,小声问道:“敢问王上,可是为这奏章烦心?”
魏惠王又叹一声,指着庞涓的奏章:“庞爱卿奏请重振武卒,征丁十万!”又指着朱威的奏章,“朱爱卿却说,流失边民有五十万众,民无隔夜之粮!”动手将两卷奏章收起,堆在一处,缓缓站起身子,“二人所奏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缓,却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许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魏惠王苦笑一下,摇头:“老喽,寡人老喽!”
二人走出御书房,沿外面的花径走向后宫。
走有十数步,魏惠王对毗人道:“明日辰时,召惠相国、武安君、朱上卿、孙客卿,还有太子,前殿廷议!”
“老奴遵旨!”
翌日辰时,魏惠王在前殿与庞涓、惠施、朱威、孙膑、太子申等廷议朝政。
魏惠王一脸疲惫,指着几案上的两道奏章,缓缓说道:“两道奏章,寡人全都看过了。”目光落在庞涓、朱威身上,略顿一下,“两位爱卿写得实在好啊。朝中有贤臣若此,可见上天是垂怜寡人的。”
众人互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拿起庞涓的奏章:“大魏要振兴,没有武备万万不行!这些年来,强邻犯境,战事频仍,致使我武卒缺员,军备不整,马匹短缺,器械落后,实为国家大患。庞爱卿的治军方略切中实务,当是国之大急,刻不容缓!”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谢王上褒奖!”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爱卿免礼。”
庞涓谢过,起身坐于原处。
“然而,”魏惠王话锋一转,“兵是要养的。但库无存粮,田无耕夫,寡人何以让众将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让他们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爱卿的奏章数据翔实,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读之,如至边陲,如闻边民抱怨之声,如睹边民失所之景,触目惊心哪!”
庞涓神色略变,扫视众人一眼,见朱威、太子端坐,两眼平视惠王。惠施双眼微闭,孙膑态度祥和,像是仍在鬼谷里听先生讲道一样。
魏惠王将奏章放回几上,出声赞道:“朱爱卿写得不错,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赋税过重,皆因战祸迭起。无民则无赋,无赋何以养兵?”再顿一顿,轻叹一声,“唉,两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缓。如何决之,寡人苦思无解,请诸位爱卿议决。”
“王上,”庞涓决定先发制人,“列国边民相互流动,古今一焉,在所难免。至于上卿所奏的边民流失数量,是否确切,尚需详加核实。”
“启禀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话,太子申缓缓奏道,“儿臣以为,朱爱卿所奏,当为实情。儿臣奉旨去云梦山迎请孙子,行至酸枣界内,沿途所见,令人心酸。田中不见庄稼,只见荒草。村中不见炊烟,只见野狗。边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一路西去,一步三回头,三步一拭泪,悲泣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申说得心酸,魏惠王听得泪出,伸袖拭之:“申儿,不要说了!”转对朱威,“朱爱卿??”
“臣在!”朱威双手抱拳,沉声应道。
“依爱卿之见,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禀王上,”朱威奏道,“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依臣之见,王上应立即诏告天下,减少赋役,奖励耕织,复修水利,鼓励垦荒!”
魏惠王转向惠施:“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见问,睁眼奏道:“臣游历稷下时,曾遇邹人孟轲。谈及治国之道,孟子说出一言,臣以为然。”
“哦,”魏惠王急问,“孟轲如何说?”
“孟轲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魏惠王一怔:“此话可有解释?”
“臣就此请教孟子,”惠施应道,“孟子解释说: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诸侯;得诸侯者,可做卿大夫。国不以民为本,就不能得民。国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竖起拇指,迭声叫道,“孟轲说得好哇!”
眼见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结为一体,庞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王上,流民之事固大,军备之事更是不可松懈!河西失陷,数百里沃野一夜之间尽为秦地,王上所失之民何止五十万?王上,处战乱之世,无兵则无国,无国何以有民?”
庞涓这席话,魏惠王竟也无言以对,顾左右道:“这??”
庞涓向孙膑连递眼色,希望孙膑能顺着他的语意说下去。
孙膑却似没有看见,端坐依旧,一语不发。
庞涓大急,以肘顶他,小声催道:“孙兄?”
魏惠王听得真切,目光转向孙膑:“对了,孙爱卿,你还没有说话呢!”
“回禀王上,”孙膑抱拳应道,“据膑所察,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役民过频。流民所去之处,多为秦地。秦公特别颁布法规,凡魏流民至秦,所垦之田全部归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税。逾越此期,丁四抽一,赋十抽一。膑又察知,此法是秦公专门针对魏国流民而立的。”
孙膑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魏惠王掏出丝绢,擦把冷汗:“嬴驷这是釜底抽薪哪!”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王上,孙子所言,句句是实。前几年,流民多在西河以东、安邑以西诸郡,如今连酸枣、邺城、上党边民也都扶老携幼,不远千里赴秦,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王上,”惠施微睁双眼,趁热打铁,“知魏者莫过于公孙衍,若是不出臣所料,此计必为公孙衍所出。王上若无应对,三年之后,流失的恐怕就不只是边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变,连连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孙膑。
孙膑正欲再说,庞涓连连咳嗽数声,孙膑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孙爱卿,说下去呀!”
孙膑看一眼庞涓,缓缓说道:“王上,秦人欲争中原,必与魏战。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举东图,我一无可战之兵,二无可役之民,三无储备之粟??”打住不说了。
魏惠王听得毛骨悚然,脸上血色早无,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孙膑:“爱卿可有对策?”
“臣以为,”孙膑微微点头,“王上可以双管齐下,一手促军备,一手促农桑。”
众人无不盯向孙膑。即使庞涓,也不知孙膑这葫芦里所装何物,紧盯住他。
魏惠王似乎没听明白,身子前倾,小声问道:“请爱卿详解!”
“臣是说,王上可依朱上卿所言与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进军备。”
“唉,孙爱卿啊,”魏惠王眉头微皱,身子后仰,长叹一声,“寡人为难之处,正在于此!若是与民休息,便无赋税。若无赋税,便无兵饷。若无兵饷,何以促进军备?这是两难之事,寡人实难并举啊!”
“王上若想并举,倒是不难。”
“哦,”魏惠王倾身凑近,“爱卿有何良谋?”
孙膑侃侃说道:“农活有忙有闲。王上可将待役之民以乡、里为制整编成伍,农闲时就近集结军训,农忙时各自回家耕种,军备、农桑两不耽误。如此家国兼顾,民必喜。民喜,战必勇。至于边陲常备之兵,也可在军备闲暇之时拓荒耕种,耕种所得,可补军需。三军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扰民。民若无扰,不出十年,国必富!”
如此两难之事,孙膑轻轻几语,竟然全部解决。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孙膑话音落下许久,殿中竟是鸦雀无声。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神,击案叫道:“爱卿之策,妙哉!妙哉!”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称赞。
魏惠王抬头望向庞涓和朱威:“庞爱卿、朱爱卿,你们回府之后,就依孙爱卿所言,各拟实施要略,奏报寡人!”
庞涓、朱威起身叩道:“(儿)臣领旨!”
魏惠王摆手道:“退朝!”见众臣退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惠爱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惠王招呼他们坐下,呵呵笑道:“惠爱卿,申儿,你们说说,孙子之才如何?”
惠施应道:“回禀王上,孙膑当是治兵大才。”
“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点头赞道,“确实是个大才。前日观之,寡人不以为然。今日观之,孙爱卿之才当在庞爱卿之上!寡人留你们下来,是想问问你们,依孙爱卿之才,寡人该当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儿臣以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孙子为监军。”
魏惠王转向惠施:“申儿说拜他为监军,爱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当!”
“好!”魏惠王决断道,“就封孙子为监军,爱卿拟旨去吧!”
惠施答应一声,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拟旨。
看他走远,魏惠王转向太子:“鬼谷之中,真就是藏龙卧虎啊!申儿,此去鬼谷,别的可曾看到什么?”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声应道:“鬼谷先生另有三个弟子,一个名唤张仪,一个名唤苏秦,还有一个仙姑,名唤玉蝉儿。另有童子一名,模样精灵!”
魏惠王急问:“张仪、苏秦二人,也都是习兵学的?”
“儿臣不知。”太子申摇头,“就儿臣所知,他们个个不俗,抛开张仪、苏秦不说,单是那位仙姑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儿终生难忘!”
“哦?”魏惠王大是惊奇,“一个女娃儿家,能有什么不俗之处?”
太子申侃侃说道:“此女当是奇人!就儿臣所知,鬼谷诸子,包括孙子,皆听她的。父王所赐千金,所赏珠宝,此女叫儿臣原物带回。儿臣言及父王心意,执意不肯,此女竟说:‘回去转呈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该用于该用之处,不要随意抛掷!’”
魏惠王沉默半晌,点头叹道:“唉,寡人一时糊涂,竟以粗鄙之物亵渎鬼谷圣地。看来,鬼谷先生,当为天下圣师!”
接下来几日,魏惠王连颁几道诏令,要求三军将士垦荒种田,举国不再征役,苍头农闲演兵习武,农忙回乡种地,百姓赋役减免六成,凡愿回乡的边陲流民,十年之内赋役全免。
诏令下达,举国欢腾,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闻讯,纷纷返回。到冬至时,前后不过三个月,东返魏民已过十万,思乡欲动者不计其数。
早有急报传至咸阳。
惠文公震惊,急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国尉速来议事!”
内臣应诺后离去,刚到门口,惠文公又道:“慢,顺带捎上那个姓陈的上卿!”
竹远、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陈轸五人急急赶至御书房时,惠文公仍在阅读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见,惠文公没有抬头,伸手略摆一摆,顺口说道:“众卿免礼!”两眼仍旧盯牢奏报。
五人互望一眼,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眼盯奏报,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臣听:“这些魏民竟置长势良好的冬麦于不顾,扶老携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万,”抬起头来,扫视众臣一眼,声音略略提高,“诸位爱卿,你们可都看见了?”
诸臣纷纷点头。
“若是听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着几案,“大家两年来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诸位爱卿,你们可有良策?”
司马错奏道:“启禀君上,依臣之见,封锁河水,关闭边关,看他们如何东返?”
惠文公没有理他,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公孙衍。
公孙衍拱手奏道:“臣以为不可!”
惠文公问道:“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无益,反而有祸。再说,多年以来,列国边民如同士子一样,均是自主流动,我若闭关强留,纵使留住魏国流民,也无异于自断后路,自此以后,列国流民谁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点头:“爱卿所言甚是,说下去!”
“依臣之见,眼下流民东返,不为急患。”
惠文公急问:“何为急患?”
“急患在于魏国政治。据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军屯田,减税六成,奖励流民返乡,免除流民十年赋役。常备武卒屯田自给,士气陡增,战力有增无减。各地苍头耕战两顾,民心聚合。”
“唉,”惠文公叹道,“爱卿所言,正是寡人忧患之处。寡人真不明白,同一个魏罃,先君在时事事糊涂,简直就像一个昏君,轮到寡人,他竟就一下子明白过来,这要赶上一代明君了!”
司马错插言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庞涓这厮!”
“嗯,”惠文公点头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诣,只在谋魏,谁知这半路上杀出一个庞涓,实让寡人措手不及!”
公子疾接道:“天下盛传庞涓梦中得授兵学秘籍《吴子兵法》,深得吴起用兵精要,臣本疑此事,观今日情势,传闻或为真实!”
惠文公的眉头拧得更紧:“秦人甚惧吴起,无论此事是否属实,都将影响三军士气。看来,庞涓不除,秦无宁日!”
陈轸嘴角微动,鼻孔里哼出一声,面现不屑之色。
惠文公灵光一闪,转向陈轸,目光征询:“陈爱卿?”
陈轸拱手:“回君上的话,臣以为,魏国大治与庞涓无关。”
“哦?”惠文公两眼圆睁,“请爱卿详言!”
“据臣探知,庞涓梦受吴起兵学一事纯属谣传。”
惠文公急问:“爱卿何以知之?”
“庞涓曾于数年前入云梦山,跟随鬼谷子修习三年兵学。”
“鬼谷子?”惠文公一惊,目光迅速转向竹远,“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远正自闭目静坐,吃此一问,不自觉地“哦”出一声,缓缓抬头,微微一点。
惠文公急道:“先生请详言之!”
竹远睁眼:“鬼谷先生是修长师伯。在山中时,修长屡听家师提及师伯,说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彻地。不过,据家师所讲,师伯向不收徒,今日为何收留庞涓授艺,修长也是不知。”
陈轸接道:“跟随鬼谷子修习的不仅有庞涓,还有孙膑、张仪诸人。据臣所察,庞涓与其师兄孙膑同习兵学,庞涓所学,不过是鬼谷子的一点皮毛,孙膑之才,更在庞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陈爱卿可速去鬼谷,为寡人聘之!”
陈轸摇头道:“回禀君上,眼下去聘,已是迟了!”
“哦?”惠文公惊道,“难道此人??”
陈轸接过话头:“据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国,被魏王聘为监军。如果不出臣之所料,免赋、屯田之谋,当是出自孙膑。”
惠文公眉头紧锁,缓缓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许久,方才回至座位,眉头略有舒展,扫视众人一眼:“陈爱卿所言,倒是新鲜。关于如何应对,请诸位详加斟酌,他日复议。”
众人应诺,各自告退。
陈轸正欲出门,惠文公叫住他:“陈爱卿留步!”
陈轸回来,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爱卿不必多礼。听闻爱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请教,恨无闲暇。前几日义渠君进贡几位歌姬,说是歌声绕梁,如夜莺一般。爱卿若有雅兴,可陪寡人一同赏玩。”
陈轸心知肚明,退后一步,拱手揖道:“臣谢君上厚爱!”
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携陈轸之手径去乐坊,在一个舞厅分主仆坐下。惠文公击掌,钟鼓管弦齐鸣,后场转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面的红地毯上翩翩起舞。领舞的少女皮肤细白,头发金黄,美目生盼,朱唇轻启,声音果如夜莺鸣啭。
惠文公笑道:“陈爱卿,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陈轸回应一笑,赞道:“回君上的话,义渠歌舞,音声悦耳,姿态赏心,可谓美妙绝伦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爱卿可有评点?”
陈轸又是一笑:“叫臣来说,六姬个个绝美,尤其是那领舞女子,婀娜多姿,顾盼生情,一举一止,楚楚动人,堪称绝代佳丽!”
惠文公笑道:“爱卿果然识美!此女旬日之前来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见她。据说此女来自西方异域,义渠君得之,视为奇珍,特意进献寡人!”
陈轸拱手道:“天下尤物,自当侍奉英主,臣恭贺君上了!”
惠文公摆手让众女退下,转对陈轸笑道:“听爱卿说话,果是惬意!”起身走至厅外,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关于这个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爱卿讨教!”
陈轸拱手:“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