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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惠王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二目微闭,情绪低落。
毗人关切道:“王上,您不能再坐了,得起来走走!”
魏惠王没有理他,端坐不动。
毗人轻叹一声,蹲下来,为他按摩。
毗人为惠王捏到足处,当值宫人趋进,轻声道:“司徒大人求见!”
毗人转禀惠王:“王上,朱司徒求见!”
魏惠王嘴唇动了下:“是吗?”沉吟良久,“让他进来。”
当值宫人引着朱威趋进。
朱威叩首:“臣叩见王上!”
魏惠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朱爱卿,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底子盘过了?”
“盘过了。”
“还有多少?”
“没了。”
“啊?”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急急睁眼,不可置信地盯住他,“没了?”
“非但没了,还欠韩国不少债务,尤其是最后订制的那批甲胄、弓弩等,都还没付呢。”朱威略顿一下,“还有,那些韩国的商贾们,较前蛮横多了。”
“晓得了。”魏惠王缓缓闭目,“欠他们多少?”
“足金三百多镒。”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
朱威苦笑:“还有伤亡抚恤,这是一笔更大的数额。”
魏惠王转对毗人道:“动宫库吧。”
毗人应道:“支多少?”
“暂支五百镒给朱司徒,抚伤恤死。”
朱威叩首:“臣代伤亡将士谢王上洪恩!”
魏惠王摆手:“去吧。”
朱威拱手:“臣告退!”起身,退走。
魏惠王转对毗人,声音不大却强而有力,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拟旨!封魏卬为安国君,食陕邑五千户,免其上将军职衔;免陈轸上卿、大宗伯职爵,留用上大夫??”
公孙衍披头散发,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从安邑的大街上招摇而过,走几步喝一口。一个赌徒模样的人从后面追上。
赌徒扬手:“酒鬼,喝美没?”
“早着呢。”公孙衍将酒葫芦摇摇,做个苦脸,“酒没了。”
“去元亨楼呀,那里有的是好酒。”
公孙衍拍拍空空的钱袋子:“钱没了。”
“嘻嘻,”赌徒笑着调侃,“装个啥穷,昨儿个你还赌呢。”
“赌光了。”
“今儿你准赢!”
“我梦见会赢,可??总得有本钱不是?”
赌徒从钱袋里摸出一小饼金子:“这是一个足两,借给你做本!”递给他。
“输了咋办?”
赌徒拍拍胸脯,豪爽道:“算我的!”
“呵呵呵,”公孙衍接过金子,“成!”将酒葫芦塞给他,“酒得加满!”
在戚光的监督下,两个仆从爬上梯子,将陈轸府门上的“上卿府”匾额换作了“上大夫府”。
匾额刚刚换完,就有仆从来叫戚光,说是主公有召。
戚光匆匆赶到书房,陈轸劈头一句:“匾额换过了?”
戚光哈腰应道:“换过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圈,这又转回起点了!”
戚光恨道:“王上这是昏了,不分个青红皂白。主公拼死拼活为他卖命,他却??连个匾额也不让挂!”
“你这是不知足呀,能给你留个匾额真就不错呢,要是我做王上,你来做我??”陈轸刻意顿住。
戚光吸一口气:“主公会怎样?”
陈轸动作夸张地伸手砍他脖子:“早就宰了你!”
一阵脚步声急,林楼主进来。
林楼主跪叩,双手呈上厚厚一摞账册。
戚光接过账册,摆在几案上,摊开。
陈轸品口香茗,翻起竹简,一行接一行地看下去。
陈轸由头翻到尾,眉头皱紧,“啪”地将账册推到案边。
林楼主打个哆嗦。
陈轸盯住林楼主:“一堆细账,怎么不见个实数?”
戚光厉声:“还不快给主公报个实数!”
“禀主公,”林楼主小声辩道,“明天才是足月,主公突然通知小人,小人??未及算呢!”
戚光顺手从墙上取下一只算盘,在案头坐下,两手搁在算盘上,看向林楼主:“愣什么愣,念账!”
林楼主拿过账册,一笔一笔地念账,戚光十指翻飞,上下拨动算珠。陈轸闭目养神,听着他们俩的报帐与拨算盘的二重唱。
账目合有小半个时辰,戚光放下算盘,对陈轸拱手道:“禀主公,账合好了,除去各项开销,本月实赚足金三百六十两,合一十八镒!”
陈轸微微睁眼:“听到了。”
戚光朝林楼主摆下手,林楼主会意,翻身爬起,抱起账册,缓缓退出。
“白家那小子,还有多少家当?”陈轸盯住戚光道。
“禀主公,主房、花园和十几进院子已经赌光,眼下还剩一个偏院,在白家大院之外,是老家宰留下来养老的,眼下小两口搬过去了,三个人挤在一堆儿,还算闹猛。听说他的小娘儿挺了肚子,看起来怪可怜的!”
陈轸再啜一口:“那个偏院,能值多少?”
“顶多三十两!”
“还不少呢,让他一并押上吧!”
戚光拱手:“小人遵命!”
“从本月红利中抽出一百两,随本公出去一趟。”
“好咧!”
陈轸站在上将军府大门外面,仰头看着闪闪发亮的“安国君府”四个大字,良久,发出一个长长的“嘘”声。
出来相迎的公子卬看着他:“兄长嘘个什么?”
陈轸拱手笑道:“卬弟高升,贵为君侯,兄长道贺了!”
“道什么贺呀,”公子卬苦笑,“在卬弟眼里,除了虎符,其他都是个屁!”特意将“屁”字吐得山响。
“屁也是个响呀!卬弟由公子到君侯,就像是敲锣的爬楼梯,一路朝上响。可在下呢,就如那吹笙的掉井里,一路向下响。”
“什么君不君的!”公子卬手指匾额,“府还是老府,人还是旧人,无非是门楣上换块匾额而已!”
“人生于世,说穿了,活的还不是块匾额?譬如卬弟,此前可谓是要啥有啥,缺的就是这块匾额。而如今,连匾额也齐全了,可谓是心想事成呢,不像在下,想什么,什么它就偏偏不来!”
知他适逢贬职,情绪低落,公子卬携其手道:“兄长,此地多有不便,咱屋里说去!”
公子卬将陈轸引入客厅,手指客席:“兄长,请坐!”
陈轸坐下,朝外叫道:“老戚!”
戚光提着礼箱进来,放下,朝公子卬打个拱,退出。
公子卬扫箱子一眼:“兄长,这是??”
“卬弟还记得元亨楼吗?”
“记得呀,我这闲下无事了,昨儿还琢磨得空再去逛逛呢。”
“卬弟尚有一点儿本金,”陈轸手指箱子,“这里面是本月的份钱!”
“本金?”公子卬惊愕了,“在下不记得投过本金哪!”
“呵呵呵,是在下代付的,卬弟自是记不起了!”
“兄长啊,你??”公子卬大为感动,“你这是见卬弟没了军饷,手头紧巴,这才编个法儿周济卬弟啊!”
陈轸责怪道:“你我兄弟,瞧你说的哪儿话!”手指箱子,“些微碎银,贤弟莫嫌寒碜才是!”
公子卬打开箱子,吃一大惊:“这么多?”
陈轸拱手道:“托贤弟的福,元亨楼生意还算兴隆!”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啧,兄长不仅善于治国,也精于经营啊!”
“唉,在下也就不瞒贤弟了,”陈轸压低声,“所赚之数多半是白家的。”
“在下也听说了。”公子卬半是惋惜地轻叹一声,“唉,老白圭一生节俭,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说是连府院、花园全都卖了!”
“还有一个偏院呢!”
“哟嗬,”公子卬怔了下,“兄长这是要赶尽杀绝呀!”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好一个父债子还哪,兄长真有你的!”又压低声,“兄长不要一味记恨别人,也得想想被人恨哪!”
陈轸看过来:“哦?贤弟何来此话?”
公子卬敛住笑,手指弯起,在几案上有节奏地轻叩:“听说有个叫庞涓的在逃案犯与兄长有些关联,可有此事?”
陈轸点头:“嗯,有这事儿。”
“昨天我到司徒府与朱司徒商议抚恤金发放的事,刚巧遇到酸枣郡急报,说是有人拒捕,在宿胥口伤了不少人。在下询问,得知此人名叫庞涓,是在逃案犯。在下记起那人原是兄长报官的,正说要通报兄长的,兄长这就来了!”
陈轸长吸一口气,拱手道:“谢贤弟关切!”
丁三一溜小跑地来到戚光小院,喘着气哈腰说道:“戚??戚爷??”
戚光白他一眼:“你慌急个什么?”
丁三缓过气来:“说是戚爷急召,小人??不敢怠慢!”
“庞涓那厮露头了!”
“在哪儿?”
“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自语,“宿胥口在哪儿?”
“唉,真是没见过世面哪!宿胥口在朝歌那边,是河渡!”
“好家伙,那么远哪!”丁三惊愕了,“那厮倒是腿长哩!戚爷,小人这就赶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满肚子闷气,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气!”
“也不尿一泡照照,就凭你这点儿本事,谁拿谁呀!”
丁三一脸尴尬:“戚??戚爷??”
“前番让你好好照看庞师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里关着,活得倒是好好的,只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过来。
丁三指下脑袋:“这个不大好使了!”
“嗯,”戚光略怔一下,点头道,“倒也是个好事,免得他胡思乱想,平添许多烦恼。庞师傅来府中有些时日了,该让他回家看看才是!”
丁三诧异道:“这??”
戚光话中有话:“送他回去吧。他的儿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让我们养老送终呢?”
丁三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阵,一拍脑袋:“小人明白了。戚爷是说??”
“明白就成!”戚光打断他,“去吧,好好给我盯着。这次若是再办砸了,主公怪罪下来,戚爷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爷放心,只要那厮露面,小人就一定拿他回来!”
经过三日奔波,张仪主仆的车马终于在第四日驰入张邑。街道、房舍依旧,唯一变化的是村头飘扬着一面黑色旗。
不久前下过一场雨,道路不好,小顺儿只得放缓车速。
张仪从车上跳下去,朝家里飞奔。
临近家门,张仪望见自家门头也竖着一面黑旗。大门敞开,门两侧各站一个持械秦卒,但张仪一心只在母亲身上,扎身子直朝大门里飞奔。
两个兵士箭一般冲出,将他左右扭住,朝前一推,又朝后一搡。张仪重心失衡,一屁股跌了个仰八叉。
张仪翻身爬起,看清楚是两个秦兵,怒喝道:“你们为何在此?为何不让我进去?”
矮个秦卒朝他眼睛一瞪:“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发起横来?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着伸手指向门楣。
张仪抬眼看去,见匾额上赫然写着“官大夫崔氏之宅”。
张仪怒不可遏:“什么官大夫?这是我家!我家!!我家!!!”
两名秦兵皆是一愣,互看一眼。
高个秦卒上前一步,打量他:“你是何人?”
张仪挺直身板,朗声道:“本人姓张名仪,前往周室求学,闻慈母病重,返家探望!”
“哦,晓得了,晓得了,原来你就是张家那个小子!小伙子,我这晓谕你,二十日前,你家宅院被公府没收,改作官大夫府了!”
“你??”张仪震怒,“你们这帮强盗,为何霸占我家?”
“霸占你家?”高个子秦卒冷笑一声,“你也不查查史料,六十年前,这块地皮是谁的?是我们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经查实,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张欢随强贼吴起强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鉴于张欢只是幕僚,尚无血债,我家主人特许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于田产家财,悉数抄没,你若识相,这就滚回安邑去吧!”
张仪气极,冲上就要拼命,一阵车马声响,小顺儿已到府前,不及停车,就从车上跃下,死死拖住张仪。
小顺儿将张仪扯到一侧,朝秦卒拱手,赔笑道:“我家公子脾气不好,请军爷宽谅!请问军爷,我家老夫人现在何处?”
“算你小子识相!”高个秦卒指向左侧不远处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房子,“你们到那儿看看,或能寻到!”
小顺儿两手拽牢张仪,走向马车,吆马就走。
高个秦卒叫住他们:“二位且慢!”
二人顿住。
高个秦卒走过来,审看马车:“这辆马车可是你家的?”
张仪硬起脖子,朗声道:“不是我家的,难道还是你家的不成?”
“既然是你家的,就没收了!”高个秦卒扬手招呼矮个秦卒,一把拽过缰绳,夺过小顺儿的鞭子,就要将车马朝后院马厩里赶。
见他们“赶尽杀绝”,小顺儿大急,就要上去争夺。
张仪扯住他,冷冷道:“顺儿,让他们拿去!”
小顺儿急了:“公子,车上还有行囊呢!”
“是吗?”高个秦卒将头伸进车篷,拎出一只包袱,扬得高高的,“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小顺儿伸手就要去拿。
高个秦卒迅即收到背后:“凡是张家的东西,全部没收!”说着“啪”地扔进车里。
小顺儿恨恨地跺一下脚,与张仪转过身子,朝那片矮房走去。
主仆二人疾步走至一排矮小的草房,房门全都关着。小顺儿敲门,一个女人开门,见是张仪主仆,便表情木然地朝张仪鞠个大躬。
小顺儿急切道:“七嫂,老夫人呢?”
女人一声没吱,头前走去。
二人跟她走到这一排中一个最是破败的院落里,朝里面指指。
女人没有进屋,而是扭头走去,显然是想回避什么。
张仪打量房子,显然不相信他的娘住在这儿。
小顺儿上前敲门:“张伯,张伯,我们回来了!”
一阵脚步声急,张伯出来,不及见礼,一把抓住张仪:“公子,快!”
张仪飞步跨进门槛,大喊道:“娘!娘!”
翠儿从里屋走出,朝他招手:“快,夫人在这儿!”
张仪进去,见一个破土炕上,张夫人躺着,已是奄奄一息。
张仪扑地跪下,带着哭腔:“娘,仪儿回来了!不孝的仪儿回来了,娘—”
张夫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微弱而颤抖:“仪儿??”
张仪埋头于张夫人身上,悲泣:“娘,娘啊,娘??”
张夫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仪??儿??”给他个笑,眼睛缓缓闭上。
“娘,娘,您说话呀,娘!”
张夫人没有再动。
张仪伸手摸着张夫人的手:“娘,娘,仪儿不孝,仪儿回来迟了,娘!”
张夫人仍旧没有声音。
“娘,您再给我笑一下呀,您再看看我呀,娘??”
张夫人没有睁眼,也没任何声音发出来。
张伯感觉不对,急急走进,将手伸到张夫人鼻孔下面一挡,又摸张夫人脉搏,“扑通”跪下,哭泣道:“嫂夫人??”
张仪这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发疯般伏在张夫人身上,几乎是号:“娘,娘,娘??”
张家的祖地上,张豹之墓被重新挖开,填上新土,前面赫然立着一块墓碑,上写:先考张豹、先妣张柳氏合葬之墓,子张仪立。
张仪、张伯、小顺儿、翠儿四人跪在坟前。
张仪朝旁边挪挪:“张伯,你们几个都过来!”改跪为坐。
张伯几人挪过来,坐在地上,看着他。
张仪看向张伯:“还剩钱没?”
张伯从袖中掏出钱袋,倒在地上,共有三个小金块和几十枚铜板。
张仪转向小顺儿:“你小子,身上还有多少?”
小顺儿从怀中摸出一只钱袋,倒在地上,共是两块小金饼和几十枚铜板。张仪也从袖中掏出两块金饼和几枚铜板,扔在地上。
众人不解,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张仪缓缓蹲下,从张伯倒出的三块金饼里拿出一块,将其他钱币拢在一起:“张伯身上的金子是我从娘的衣袋里拿出来的,上面有我娘的体温,我留下这一块,”扬下手中金饼,“何时我想娘了,就看它一眼!”
一老二少三个仆从无不愣住,各瞪大眼,看着他。
张仪指着地上的六块小金饼和近百枚铜板:“你们也都看到了,除去我这一块,张家的所有财富,全都摆在这儿了。张伯、顺儿、翠儿,张家已经败落,张仪无能,养不活你们了,拜托诸位各奔前程。这儿尚余六块金饼,你们各取二块,权作谋生资费。剩余这些铜板,我就送给顺儿了。平日里我没少打你,没少骂你,这点儿小钱,就算作补偿!”
三个奴仆似是仍旧未能反应过来,依旧大瞪两眼,凝视他。
“张家蒙难,数十仆从或走或散,或从秦人去了,唯你们三人念旧不弃,此恩此德,远非二块小金子所能报答,张仪恳请三位受仪一拜!”说着张仪朝三人叩首。
直到此刻,三仆方才恍然大悟。
张伯跪地,泣道:“公子,使不得呀,公子,万万使不得呀!”
小顺儿、翠儿皆跪下来。
小顺儿泪如雨下:“主人哪,顺儿没爹没妈,打小跟着公子,没了公子,小人??小人不知咋个活呀,公子!”
“公子呀,翠儿也没有家呀,翠儿没有地方去呀,翠儿愿意一辈子伺候公子,为公子烧汤煮饭,求公子莫要赶走翠儿,翠儿求??求求公子了??”翠儿磕头,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张仪陪哭一时,拭去泪,决然道:“甭再说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家既已败落,张仪别无他途,只有恳请诸位自谋生路了!”又看向张伯,“张伯,你??先拿吧!”
张伯缓缓抬头:“公子,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只是这点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贱,饿不死。倒是公子不可一日无钱哪!”
小顺儿、小翠各自叩首:“公子,我们走,我们??不要金子!”
张仪眼中泪出:“你们为张家跑前跑后,忙里忙外,这若空空走了,叫我父亲怎么看我,叫我母亲怎么看我,叫我列祖列宗怎么看我?”
小顺儿连连摇头:“我们不能拿呀,公子,我们真的不能拿呀!没有钱,我们??谁也饿不死,可??可公子若是没有钱,拿什么??过日子啊!”
张仪瞪向他:“顺儿呀,你这是打心里瞧不起我张仪啊!”
小顺儿急了,连连叩首:“不是呀,不是呀,公子,小人真的不是呀!”
“既然不是,就拿上你的金子,走吧。”
小顺儿又要说话,张伯伸手拦住。
张伯拿起两块金饼,看向小顺儿、翠儿。
二人互望一眼,颤着手各拿两块金饼。
张伯三人朝张仪连拜三拜,又朝新坟拜了四拜,哽咽而去。
张仪在后面叫道:“顺儿?”
小顺儿站住,回身看向张仪。
张仪指指留在地上的铜板:“这些铜板,你为何不拿?”
小顺儿使劲摇头:“小人不能拿呀!”
“为什么不能拿?”
“少主人虽说打过小人,骂过小人,可公子心里一直记挂小人。小人??”小顺儿抹把泪,“小人愿听公子的骂,愿挨公子的打,小人??”哽咽不止。
张伯、翠儿各自背过脸去,抹泪。
张仪一阵感动,忍住泪:“顺儿,你不记恨,我也就安心了。这些铜板,我暂收下,权且算作借你的。有朝一日,待我有个进取,一枚铜板,必以一金奉还!”
小顺儿跪叩:“公子,顺儿??走了!”
望着三名忠仆渐渐远去的背影,张仪长吸一口气,对天长吟:“匆匆数十载岁月,较之日月星辰,不过弹指一瞬,何以伤离别!”略顿,“何以伤离别??”
直到张伯三人走进张邑,张仪这才收回目光,潸然泪下。
张仪从袖中摸出那块小金饼,放在手心端详一阵,小心翼翼地装入贴心处的小袋中。
“大,娘,”张仪转对祖坟悲恸道,“你们先叙旧,我先去一趟少梁西,看看吴青兄弟,晚上再来陪你俩说话!”说毕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张伯三人一路无话,低头回到破院里。张伯、小顺儿各坐一块石头,翠儿进屋,不一会儿提着一只小包裹走出来。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你打算去哪儿?”
翠儿语气坚决:“翠儿哪儿也不去,就跟着张伯!”
张伯看向顺儿:“顺儿,你呢?”
顺儿同样语气坚决:“顺儿也跟着张伯!”
张伯眼睛湿了,擦一把:“有你俩这话儿,张伯心里就踏实了。”
翠儿走到张伯跟前,倚在他身上。
张伯揽过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翠儿,晓得你今年多大了吗?”
翠儿摇头:“不晓得。”
“张伯买下你时,你五岁,你在张邑十一年,今年当是十六了!”
“谢谢张伯买下翠儿!”
张伯转对顺儿:“顺儿,你多大,晓得不?”
“十七!”
“你少算一岁,应该是十八。”
“小人命贱,多一岁就多受一年的苦!”
张伯心里“咯噔”一下,点头道:“也是。那一年闹灾,你二人身上插着稻草,在少梁大街上被人贩卖,因为你看起来瘦小,没人愿买。张伯看得可怜,就拿东家的金子买下你们了。那一年,顺儿七岁,翠儿小两岁,是人贩说的,人贩有你俩的生辰八字。”
顺儿走过来,跪在张伯跟前:“张伯,没有您,就没有顺儿和翠儿的现在,顺儿、翠儿??无以为报,就为您养老送终??”
张伯一手抚摸一个头,慈父般的目光盯住他们:“孩子,张伯谢谢你们了。张伯有个心愿,你俩可想听听?”
顺儿、翠儿异口同声道:“张伯,您说。”
“翠儿十六,已过及笄之年,顺儿十八,后年就是弱冠。笄也好,冠也好,都是富贵人家的礼节,你俩命贱,就不讲这些了。你二人虽说卖身为奴,但能跟着夫人和公子,也算是你们灵敏,有福分。方才公子遣散你们,也就是除了你们的奴籍,从现在起,你俩就是自由人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顺儿摇头道:“顺儿哪儿也不去,顺儿就跟着张伯,为张伯养老送终!”
翠儿点头:“翠儿也是。”
张伯又是一阵感动:“好呀,好呀。张伯的心愿这还没说呢。”
顺儿点下头:“张伯,您说。”
“你俩一起长大,彼此知热知冷,算是一对苦命人了。无论命贵命贱,你俩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张伯有心撮合你们成就百年之好,相互扶持,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翠儿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顺儿求之不得,纳头就是三拜,几乎是哽咽:“顺儿??谢张伯成全!”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顺儿愿意了,你呢?”
翠儿将头低得更低,呢喃道:“翠儿但凭张伯做主!”
张伯喜上眉梢:“好哇,好哇,既然你俩都愿意了,张伯就替你们主婚。来,这就祭拜天地!”
二人尽皆怔了。
“来吧,今日就是吉日,此时就是吉时!”
小顺儿回过神来:“这??张伯,怎么拜呢?”
张伯指着前面的空场地:“既然是拜天拜地,就跪那儿吧!”
小顺儿起来,走到场地上,跪下。
张伯对着翠儿:“翠儿,去吧,跪在顺儿身边!”
翠儿迟疑一下,走过去,跪在小顺儿身边。
张伯朗声道:“一拜天地!顺儿,翠儿,先朝北方拜,然后朝东、南、西三方,各三拜!”
小顺儿、小翠儿朝四方各拜三拜。
“二拜列宗!”张伯略顿一下,“这个省了。三拜高堂!”又是一顿,老泪流出,“这个也省了!”
小顺儿却是反应过来,拉一把小翠儿,双双朝张伯跪下,连拜三拜。
张伯抹把泪:“好好好,你们这几拜,张伯收下!接下来,夫妻对拜!夫妻是平礼,互相作个揖就成了!”
小顺儿、小翠起身,对面站了,互揖。
张伯一脸慈爱地望着二人,给他们个笑:“顺儿,翠儿,打今日起,你二人就是夫妻了,张伯祝贺你们!”
顺儿、翠儿双双走到张伯跟前,一人枕住他一个膝头,齐声道:“阿大??”
张伯抚摸二人,老泪横流:“我的好儿子,我的好闺女!”
“阿大!”
张伯看看日头:“时辰不早了,你们该上路了!”
二人皆是一怔。
小顺儿不解地问道:“阿大,我??我们不是跟着您吗?”
“阿大还有一点儿私债,得去外地一趟,不能陪你们了。”
翠儿急切说道:“阿大,无论您去哪儿,我们都陪着您!”说完紧紧抓住张伯的手,生怕他要跑掉似的。
张伯缓缓松开,给她一笑:“傻孩子,阿大要去的地方很远,一年半载回不来!”
顺儿摇头:“阿大,无论多远,我们都陪着您!”
张伯面露难色:“这是私债,阿大只能独自去偿,你们去了,反倒是无益!”
“那??阿大要多久才能回来?”
“需要多久,阿大也不晓得。”张伯看向小顺儿,“顺儿,你想带翠儿去哪儿呢?”
“顺儿不知。除下张邑,顺儿实无地方可去。”
“你晓得曲沃吗?”
“是函谷关东面的曲沃吗?”
“正是。阿大老家就在曲沃城西,离城三十里,叫石家硲。家中尚有十几亩薄地,几间老房。你们夫妻若不嫌弃,就到那儿安身吧。”张伯说着从胸前取出一只银锁,递给翠儿,“翠儿,你叫张伯阿大,就是张伯的女儿,从今日始,你姓石,叫石翠儿,顺儿是上门女婿。族人见此银锁,就会认下你们!”
翠儿扑他怀里,失声痛哭:“阿大??”
顺儿惊诧道:“阿大,您不姓张?”
“现在姓张,十八年前姓石!”张伯看看天,“辰光不早了,你们这就上路吧!”说着拉上翠儿,“走,阿大送你们一程!”
三人于村头告别。小顺儿、翠儿三步一回头,渐去渐远。
张伯站在一个高坡上,目送二人成为两个小黑点。
张伯叹口气,转回身子。
回到破院,张伯关上柴扉,搬起两块石头,走进堂屋,掩上门,闩上。张伯从怀中摸出二金,寻出一块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写上“仪儿保重,张伯去也”几个血字,摆在几案上。
张伯将一根草绳吊在梁上,又将两块石头码起,踩上。张伯缓缓闭目,眼前浮出十八年前的场景:
葫芦谷中,张伯驾战车,张豹昂立车中,与他同车的还有一名弓弩手。战车在秦人堆里往来冲突。张豹左挑右刺,弓弩手箭无虚发。
酣战期间,弓弩手中箭,掉下车去。车中只有张豹一人,仍旧往来冲突,秦人不是被战车倾轧,就是被张豹刺中。
又战一时,辕马亦中箭,暴跳,战车撞向一块石头,车侧翻。张豹以枪扎地,腾空飞起,稳稳落在地上,驭手张伯却被重重地甩出去几丈开外。
几名秦卒挺枪扑向没有任何武器的张伯。眼见一名秦卒的长枪就要扎向张伯,张豹不及救助,大叫一声,掷出手中枪,从秦卒后胸贯入。
秦卒倒在张伯身边。
与此同时,张豹拔出剑,大叫一声“石大哥—”,箭步冲到张伯跟前。
几个秦卒围上。
张豹拼命护住张伯,左抵右挡,却苦于兵器过短,又寡不敌众,被一个秦卒一枪刺中胸部。
张伯这也腾挪开来,顺手拔出宝剑,刺入那个秦卒胸膛。
逢此危难之际,一辆战车驰来,是张猛。几名秦卒不敌,溃退。张伯将张豹抱上战车,对张猛急切说道:“快,找医师!”
张猛的战车向回疾驰。不幸的是,张豹气绝在张伯怀里,鲜血染红了张伯的甲衣。抱着张豹的尸体,张伯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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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思绪回来,轻声呢喃:“张将军,你的石大哥为你驾车来了!”说罢将头伸入绳套,蹬开石头??
吴青家的宅院门外守着四个秦卒,比张仪家还多出两个。张仪学乖了,冲其中一个军卒拱手,赔笑道:“请问军士,有个叫吴青的,可在此宅?”
那军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满脸是笑,一身士子服,客气地应道:“有这么个人!”
“在下是他朋友,远道而来,想见他一面,烦请军士叫他出来!”
“你是哪儿人,姓啥名谁?”
“少梁东张邑人,姓张名仪。”
“非常不巧,你的这个朋友出役去了。”
张仪一怔:“出役?什么役?”
“苦役呀!”
张仪又是一怔:“什么苦役?他不是??”
军卒打断他:“我们查实了,吴青于四个月前加入魏军,投在龙贾麾下,因为战功而升作魏将,前番秦魏之战,吴青血债累累。所幸大良造宽仁,颁布军令,凡是河西魏卒,凡是离开魏营回乡者,可免死罪,不咎既往,但须为大秦服役一年。这辰光他正在服役呢!”
“哦。敢问军士,他在哪儿服役?服什么役?”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听说是开往山里去了。”
张仪又扯出一笑:“敢问军士,吴青为什么离开魏营呢?”
军卒迟疑一下:“冲你是他朋友,实话对你讲吧,龙贾立下军功,却让魏王免职了,龙贾手下的将士气不过,尤其是河西将士,大多脱下军装,各回各家了!”
张仪不解地问道:“那??吴青不晓得他的家被你们??占了吗?”
“晓得呀。”
张仪越发糊涂了:“既然晓得,他为何还要回来?”
“一家老小他不能不要吧?”
张仪一怔,旋即拱手道:“谢军士!”
“还有什么要问吗?”
“待吴青回来,麻烦军士捎给他一句话。”
“说。”
“就说朋友张仪来望过他了!”张仪说完转个身,大踏步离去。
日落西山,霞光辉映半个天空。一个老丈在前,苏秦跟在后面,走近张夫人所住破院。老丈指着柴扉:“就是这儿了!”
苏秦深揖,拖长声音,唱道:“谢谢老丈!”
老丈隔柴扉大叫:“张伯,张伯,有客人来了,是洛阳的!”
没有人应声。
老丈提高声音:“张公子,张公子?”
仍无人应声。
“翠儿!”
没有人应。
老丈转对苏秦道:“都不在家,想是没有回来呢。你先在屋里坐着,这辰光天黑了,他们应该回来哩!”说毕移开柴扉,引苏秦进院,直奔草堂。
老丈推门,门闩着。
老丈又推几下,惊讶道:“咦,家里有人哪!”连连拍门,却无人回应。
老丈纳闷道:“奇怪,没有人,咋会闩着呢?不对,一定是有人。”使劲再推,门只是晃了晃。
老丈大喊:“谁在家呀,睡也睡不了这么死!”走到灶间,寻到一把切菜刀子,拨闩。
门开了。
老丈一脚跨进去,喊道:“谁在家呀?天还没黑哩,咋就睡死了?”
老丈话音未落,头就撞在一个物体上。那物体晃来荡去,把老丈吓一大跳。老丈退后一步,细审,竟然是个吊着的人,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苏秦急进一步,见是一个老者吊在房梁上。苏秦上前托住,解开绳套,将老人放到地上,以手拭鼻,早无气息了。
天色近黑,张家祖地上,张豹夫妇的坟边又添一座新坟,张仪、苏秦并排跪在坟前。
张仪转向苏秦:“苏兄因何至此?”
苏秦拉长声音,就如唱诗一般:“家父逼亲,苏秦不从,伺机逃婚,再至王城。为寻贤弟,一路追踪。寻到贤弟,苏秦心喜,贤弟丧亲,苏秦心恸!”
“唉,”张仪长叹一声,“那个白眉老丈,在下真正服了!苏兄,老丈说你贵至卿相,看来亦非虚言哪!”
苏秦唱道:“相者之言姑妄听,敢问贤弟欲何从?”
张仪缓缓转向父母合坟,恨恨道:“秦人十八年前犯我,先父殉国,秦人今又犯我,毁我家园,屠我生民,霸我家财,逼死我母,还有张伯!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仪别无他求,唯思报仇雪耻!”
苏秦唱道:“国仇家恨终须报,不在今朝在明朝;贤弟尚无弓与箭,岂可引臂射大雕?”
张仪一阵茫然,看向远方:“苏兄之见甚是。”转回头,看着苏秦,“以苏兄之见,在下该当如何?”
苏秦从袖中掏出锦囊,递给张仪。
张仪接过,展开阅读:“口欲不吃,歌唱吟咏!若欲根治,鬼谷云梦!”若有所思,“怪道苏兄出语即唱,原是得到高人点拨!”又思一时,诧异地望着苏秦,“请问苏兄,你从何处得到此书?”
“王城寻弟未果,路遇琴师唤我,转交锦囊一个,自言受人所托!”
“琴师?鬼谷云梦?”张仪想起什么,陡然一叹,“苏兄,你造化了!”
“造化?”苏秦瞪大眼睛盯住他。
“是这样,”张仪说道,“在下听琴师讲过云梦山,说是山中有个鬼谷,谷中有个鬼谷先生,琴艺出神入化,纵使俞伯牙在世,也是逊他三分。打实里说,就琴艺而言,琴师所弹,张仪已是敬服,那日所以激他,一是使性,二是试他本领。琴师艺高如此,但早晚提及鬼谷先生,他竟推崇有加,嗟叹不已,将他看作神人。只是鬼谷先生不肯收徒,琴师屡次拜他,鬼谷先生皆未允准。苏兄今得此书,莫非??”陡然止住,又怔半晌,一拍脑门,“对了,定是这般!”
苏秦仍是一脸懵懂。
“那个看相老人,想必就是鬼谷先生了。苏兄试想,若是寻常相士,哪有此等神功?此书也必是鬼谷先生所托。也就是说,鬼谷先生有意招收苏兄为徒。苏兄若能拜在鬼谷先生门下,自然修得一身本领,亦必然是贵至卿相!”
苏秦恍然有悟,唱道:“怪道琴师转此信,唏嘘再三叹时运!”
“这就是了!鬼谷先生向不收徒,今日却收,此为时也。琴师屡求,鬼谷先生皆是不允;苏兄不求,鬼谷先生反倒主动相邀,此为运也。苏兄有此时运,叫琴师怎能不叹?”张仪朝苏秦连连拱手,“苏兄在上,张仪恭贺了!”
苏秦略一沉思,唱道:“贤弟不嫌苏秦身贱,与苏秦义结金兰;苏秦果真有此时运,又岂能舍弟独贪?”
张仪黯然神伤:“多谢苏兄美意。可??唉,恨只恨那日有眼不识泰山,在下冒昧冲撞了鬼谷先生。在下若是进山,先生一定记恨此事,不会容我!”
“贤弟不必灰心,你我同拜师尊;若是先生不容,苏秦不入师门!”
张仪一阵感动,由衷长叹道:“唉,人生如梦,得一知己足矣。张仪得遇苏兄,不枉此生矣。苏兄可先行一步,待仪为先母守满五七之孝,自去鬼谷投奔苏兄!”
“你我既为手足,汝母亦即吾母,苏秦当与贤弟,同守五七之数!”
许多人怕是穷其一生也难觅像苏秦这样的知己,此时张仪内心之激动难以言表,只是握紧苏秦之手。二人相互挽着,共同跪向新坟。
夕阳西下,半天红光,远远映出二人的剪影。
按照庞涓指引,孙宾驾车由南门拐向西,缓缓驶过安邑西街。
“孙兄,”庞涓小声道,“前面有家铺面是我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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