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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境平阳一条街巷上,郡守孙宾大步走在中间,平阳郡的司徒、司空等人左右陪伴,后面跟着一群热切等待分配家产的烈士遗属。每到一户,司徒就将房契交给身边的某个遗属。拿到契约的遗属们无不欢天喜地,跪地叩谢天恩。
一行人走至巷子尽头最后一座院落,跟在身后的只有石碾村的老石匠一家了。
司徒打开竹简,抬头审查门楣上的批号:“呵呵呵,没错,就是这处院子!”转对石匠一家,扎好架势,拖长声音,表情肃然:“平阳郡石邑石碾村子民陂氏一家听旨!”
老石匠招呼家人跪下。
“君上口谕,前番魏寇入侵,石碾村子民陂二槐遵从君旨守护平阳,以身殉国,寡人特赐此宅,彰其忠勇!”念完诏,司徒放松表情,转对老者,“呵呵呵,陂老丈,这处宅院,连同里面的所有财物,从今日起就是你们一家人的了。这是你们的房契,领旨谢恩吧。”说着递上房契。
老石匠接过房契,叩首道:“谢君上恩赐!”转对孙宾、司徒叩首,“谢郡守大人、司徒大人行赏!”
孙宾躬身还礼,面带微笑,和蔼地回道:“不必客气,这是你们应该得的!你们还有一井田地,正由司徒府丈量,待田契做好,报呈大司徒府审核后,宾另择吉日发放!”
老石匠再叩:“谢君上隆恩,谢郡守大人操心!”
一家人跟着叩首。
孙宾上前,一一将他们扶起,揖别。
分给陂氏一家的宅院,原先是户殷实人家,共有三进院落,夯墙瓦顶,画栋雕梁。
天降豪宅,老石匠一家无不欢欣,长子大槐带着两个女人四处察看,大大小小四五个孩子在几进院子里嘻哈叫闹着窜来跳去,唯有老石匠一动不动地站在院中,悲喜交集,望着大宅子垂泪。
大槐他们巡看一圈,见一切皆好,遂领二槐女人和她的一对龙凤胎孩子走过来,见老石匠仍在伤感,晓得他的心思:“阿大,您又在想二槐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老石匠登时落泪。二槐女人小声悲哭,两个孩子紧紧扯住她的衣襟。
“阿大,”大槐看向老石匠,“我想定了,这房子和财物是二槐拿命换来的,理当是弟妹和两个小侄的。待把这儿安顿好,我就带几个娃子仍回村里,有门手艺饿不着。”
二槐女人急了,转对老石匠道:“阿大,哥咋能走哩?哥要是走了,这么大个院子,还有一井地,让我们娘仨咋办哩?”
大槐转对二槐女人,安慰道:“没事的,有阿大陪着你们!”
老石匠沉默少顷,对大槐道:“大槐,你领娃子们后院转转!”
“好哩!”大槐引着孩子们走了。
院中只剩公、媳二人了,老石匠望向二槐媳妇,小声问道:“二槐家的,阿大想讨你个心底话。”
二槐媳妇应道:“阿大,您说。”
“你哥这人咋样?”
“好哩!”
“二槐家的,”老石匠轻叹一声,“二槐没了,你还年轻。阿大在想,要是你不嫌弃你哥,就守着你哥过吧。你嫂子是个明白人,想必不会说啥。”
二槐媳妇满面羞红,头低了下去。
“二槐家的,”老石匠猜到她这是默认了,仍旧不动声色,“这事儿不急,你先想上几天,等想好了,再告诉阿大。”
“阿大,”二槐媳妇头没抬,声音却出来了,“我不再想了,就听阿大的。”
“好呀!”老石匠呵呵乐了,“待这房子整好,阿大给你们办个宴席,请亲朋好友热闹热闹,至于你嫂子那儿,自有阿大解释!”
“好哩。”二槐媳妇突然抬头,鼻子吸几下,“阿大,我闻到有股怪味。”
老石匠只顾高兴和伤感,没有在意到这个味道,这听二槐家的一说,一下子就嗅出来了,抬腿走向主屋。
“阿大,”二槐媳妇叫住他道,“几个屋子我都查过了,没有什么,味道也不浓,倒是在这前院里,味道重哩!”
老石匠遂在前院里转一圈,见到处干干净净,没见异样,便抬腿走出院门。
二槐媳妇也跟过来。
二人走至院墙东侧一块空地上,看到有个石碾。石碾是这个街区的人所共用的,但显然久没使用了。
一阵微风从西边吹过来,怪味突然淡了些。
一看到这个石碾,老石匠喜从中来,抚摸碾盘感慨道:“真正巧哩,这个碾盘还是阿大年轻辰光锻出来的呢!”
“真是太巧了,”二槐媳妇也是欢喜,“阿大,您咋晓得是您锻的?”
“呵呵呵,”老石匠笑道,“凡是咱家锻过的碾盘,阿大都会在碾盘底下刻出一行字,平阳石碾村陂氏,你若不信,趴在碾盘下面就能看到了。”
“咋能不信阿大哩。”二槐媳妇笑了笑,四处嗅嗅,“好像没啥味了,我到西边看看。”说着拐向院子西侧。
望着儿媳走远,老石匠满意地笑了。
老石匠显然也想佐证一下是否真的是自己刻的,遂弯下身子,趴在地上,欲钻进碾盘底下察看。
人还没有钻进去,老石匠便惊呆了。
赫然在目的,竟是两具腐尸。
显然,他们是躲在碾下而被魏卒乱枪捅死的。许是隔得时日太久加之天气炎热,腐尸已成两具骷髅,恶臭气味正是从这儿散发出来的。
老石匠退出来,喘几口气,走到一侧干呕几下,回到院里。
二槐媳妇也从西院回来,对老石匠说道:“阿大,我没看见什么。”
“嗯,是没有什么,想是远处的??”老石匠冲院里叫道,“大槐!”
大槐闻声跑来。
老石匠看着他道:“宅子这算看过了,你这就带上媳妇、娃子们先回老家收拾行李,我们寻个吉日搬过来。”
“阿大,”大槐急道,“您不回了?”
“咋能不回哩?”老石匠给他个笑,“我有个朋友,听说他的孩子在司徒府里当差,我想托他问问咱家的那井田,要是还没落定,就求他为咱选块好地段儿,最好是离城近点儿。”
“行!”
与小辈们告别后,老石匠走到平阳郊野,挖下一个大土坑。待到夜深人静,老石匠挑着两只麻袋走来,将之扔进坑里,推土掩埋。
埋毕,老石匠在旁边跪下,祷告道:“二位难兄难弟,你们死在老陂氏碾下,又让老陂氏收尸,也算是个缘了。常言道,缘有聚有散,人入土为安。我们的缘分至此尽了,你俩入土虽说迟些,却也算是得个安了。”
一阵冷风吹来,老石匠许是穿得少了,打个冷战,紧忙裹紧衣服,叩首:“二位兄弟,夜已深了,老陂氏还要赶路,就不陪二位了。待再过几日,老陂氏搬进新居,就为你们带些供来,请二位慢慢享用!”
老石匠起身,没走几步,又打一个冷战,抬脚再走,脚下却被什么绊住了,由不得打了个趔趄。老石匠忽然起了惊惧之心,爬起来撒腿飞跑。
天色昏黑,没有月光。
老石匠跌跌撞撞,越跑越急,不知跑了多久,仍旧望不到村子在哪儿。待星光隐去,曙光出现,老石匠不无惊惧地发现,他一直是在荒野里兜圈子,且一直未能离开他刚刚埋起来的那个土堆。
老石匠两腿发软,面孔扭曲,额头汗出。
石碾子村,翌日凌晨,大槐早早起来,打开房门,走到墙角里拿起扫帚,在院落里四下打扫。扫到柴房门口时,大槐听到里面有些响动,吃一惊,推开柴门,赫然见到缩在柴堆里簌簌发抖的老石匠。
大槐扑进去,跪地呼叫:“阿大!”
老石匠脸色铁青,目现青光,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用颤动的手指着门外,似在催促他快快离开。
大槐不由分说,将他拦腰抱起,快步走向家里。
大槐将老石匠放到炕上,盖上被子。
大槐刚出房门,二槐媳妇就从她家院子里走过来。
大槐急道:“弟妹,快,熬碗姜汤,阿大病了!”
“啊?”二槐媳妇大惊,“阿大啥辰光回来的?”
大槐苦笑一下:“天晓得哩,我见他时,他在柴房里躺着,全身乌青,不会说话了。你先烧碗姜汤,我去寻个医来!”
二槐媳妇跑进老石匠房里,伸手试探鼻息,已气绝了。二槐媳妇拿被子将他蒙上脸,跪地号哭。
好端端的老人一夜暴毙,老石匠一家悲伤欲绝,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及亲属全被惊动了,无不赶来奔丧。因见老石匠全身铁青,众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人说是叫厉鬼抓了,有人说是叫恶魔缠了,里里外外没有一个好说辞。家人也觉得他死相难看,弄来寿衣匆匆给他穿了。刚巧邻居一个老丈有副现成的桐棺,家人出钱买过来,当日将他入殓。
按照习俗,平民死后,入殓三日方葬。村人留他连过两夜,于第三日向晚时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将他抬往村南的祖坟上安葬。
送葬途中,一长溜人披麻戴孝,号哭声声,其中四人抬着黑漆棺材走在中间。
前面就是坟地了。
抬在棺木前面的二人,一个约四十多,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小声对中年人说:“六叔,前日入殓时,我看到里面这人,”朝棺材努下嘴,“就是老陂叔,脸色乌青,吓死我了!”
六叔额头虚汗直出,明显是在勉力支撑。他瞪他一眼:“别再胡说,小心被他听见,收了你的魂!”说完打个趔趄,但又挺住了。
年轻人冲他做个鬼脸,突然呆了,盯住他:“六叔,你??咋的了?”
六叔又是一个趔趄。
“六叔,你脸上咋??咋也发青哩?”
六叔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歪倒在地,棺木也因此失去一角支撑,滑到地上。
年轻人放下抬杠,大声恸哭:“六叔,六叔—”
众人闻声齐围过来。
年轻侄儿抱住六叔,走到路边。
六叔脸色越来越青,一手紧抵喉咙,一手指着棺材,费尽力气,说道:“是??是??他??”
侄儿陡然意识到什么,两眼发直,惨声惊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喽!”说完疯了般撒丫子就逃。
众人正在惊惧时,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脸色乌青,歪倒于地。
众人一看,竟是大槐,一下子全部傻了。
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又发出一声喊,大家全都慌神了,四散逃去。
此后几日,附近村里死者频频,路上,田边,处处可见全身青紫的尸体。活人都学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没人去埋死者。村头一棵大树下面,几个被鬼抓的佝偻在那儿等死,另有一人跪于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祷。
平阳城中,人群惊慌,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尚未安顿下来的人们又都拖家带口地逃出城门。
田野里,年轻男女纷纷逃离疫区,人影晃动。
接二连三的死亡信息迅速传到平阳郡守府,孙宾坐不住了,当即召集府中官吏谋议,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孙宾急了,请到一位年长疾医,急切问道:“请问先生,百姓连续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唉,”疾医长叹一声,“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当是瘟病!”
“瘟病?”孙宾惊愕。
疾医不无痛苦地点头。
孙宾吸口长气,转问军尉:“死了多少了?”
“回禀郡守,”军尉拱手道,“石碾村不下二十人,具体难以计数,听说是厉鬼抓人,人们一见死人就逃。”
“城内可有人得病?”
军尉略作迟疑:“已经死了一个了!”
孙宾倒吸一口气,转对疾医:“先生,这病??可有救治?”
“唉,”疾医重重摇头,略顿,“它长着腿呀,它长着嘴呀,它不分青红皂白,是见谁就追,见谁就咬呀,一旦让它咬上??你跑得越快,它也??”顿住。
孙宾长吸一口气,转对军尉:“关闭城门,张贴告示,安抚百姓,各个路口设置关卡,任何人不得乱跑,尤其是罹病的人。”转对御史:“快,急报帝丘!”
信使抵达帝丘时,已是次日凌晨。
这日无朝。孙机几天前吃坏肚子,连拉几日痢疾,身体乏力,正躺在榻上养精蓄神,急报来了。
孙机匆匆阅过,顾不得病体,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橱,在书架上翻找良久,一无所得,就又搬来梯子,爬到书架高处,终于在一个角落摸到一卷尘封已久的竹简。
孙机取下来,拍掉尘灰,急不可耐地翻阅一阵,将竹简“啪”地扔到案上,轻叹一声,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闻声走进。
“平阳出瘟情了,”孙机吩咐道,“速将帝丘的疾医全部请来,我这就进宫禀报君上。”
老家宰疾步走去。
与此同时,瘟情也传到了太师府。
是太庙令禀报的。
老太师倒吸一口气,良久,似是不信任地盯住他:“是吗?”
太庙令点头,声音极轻:“是的,说是死人盈野!”
老太师的眼睛缓缓闭上。
“臣见过大巫祝了,大巫祝说,是天杀!”
“天杀?”老太师猛地睁眼,似是不解。
“前些日,君上不顾上天示警,强动刀兵于平阳,上天震怒,方使瘟神降罚!”
老太师吸口长气,两手捂在脸上,上下左右揉搓,边搓边将长气缓缓呼出。
“太师,”太庙令凑上前,“瘟神不比战神,它??不怒则已,一旦生怒,就是生灵涂炭,不分贵贱哪!”
老太师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搓脸。
太庙令本就对相国孙机抱有成见,这下逮到良机,自是不肯放过,恨恨地数落道:“怪就怪那孙老头子,满朝人中就数他折腾,偏巧君上信他,大事小事全听他的,连上天也不敬了!”
老太师停住揉搓,看过来。
太庙令压低声音:“臣之意,我们可借这个机缘,让他靠边儿去!”
“哦?”
太庙令凑近,轻声嘀咕。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大灾在即,还想这么多做什么?你去知会大巫祝,请他先向瘟神见个礼,告诉他,一个时辰后,本公或会与君上前往太庙,礼敬瘟神!”
太庙令退后一步,拱手:“臣遵命!”
老太师叫道:“来人!”
家宰进来:“奴仆在!”
“去趟宫里,有请君上!”
家宰颇觉为难:“这??”
“去吧,”老太师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说老朽病了,想见他一面!”
太庙令匆忙赶回太庙,见大巫祝正在殿中端坐,拱手道:“在下有扰上仙了!”
大巫祝眼睛没睁,略略拱手,指指对面席位。
太庙令坐下。
“太师怎么说?”
“太师吩咐,一个时辰后,君上或驾临太庙,礼敬瘟神!”
“哦?”大巫祝陡然睁眼,二目射出冷光。
“禀上仙,”太庙令小声说道,“自相国孙机入卫以来,以力凌人,蛊惑君上远离鬼神,尤其是前番魏人入侵之事,孙机一力主张以弱抗强,致使平阳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天怒人怨,上天震怒,方才役使瘟神下凡。太师希望上仙作法祭天,沟通瘟神,请他不要犯境帝丘,殃及宫城,同时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机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听那孙机蛊惑!”
大巫祝眼中的冷光收拢,二目闭合:“转禀太师,小仙心中有数了!”转对小巫祝:“传令,张灯,结彩,起瘟神牌位,奏礼瘟雅乐,恭迎君驾!”
当孙机跌跌撞撞地走进宫中时,卫成公盯住他道:“老爱卿,您这是??”
孙机奉上急报:“君上,平阳告急,起疫情了!”
“疫情?”卫成公蒙了。
“就是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则一日暴卒,轻则残喘数日而毙。迄今为止,死者近百,民心惴惴!”
“这??”卫成公慌神了,“这可如何是好?”
“据史书所载,禹时洪水泛滥,雍州闹瘟,历时三月,尸横遍野,死者逾十万计;武王伐纣之时,殷地闹瘟,死者难计其数,国无御敌之兵??君上,瘟祸不比兵祸,兵来尚有将挡,可这瘟祸??臣??”
卫成公带着哭腔:“苍天哪,难道你真要亡我卫室不成?”
当值内臣趋进,拱手道:“报,太师病了!”
“公叔?”卫成公看向他,“什么病?”
“没说什么病,只说想见君上!”
“快,”卫成公站起身,吩咐内宰,“摆驾太师府!”走有几步,似是想起孙机,转对他:“老爱卿,你也去吧,看看公叔!”
孙机体力虚乏,拱手道:“公叔想见的是君上,臣不凑热闹了。”
“也好。”卫成公转对内宰,“叫上御医!”
家宰引卫成公进来时,老太师正躺在他的竹榻上,额上裹条白巾,面前案上还放着一只空药碗。
卫成公疾步上前,急切地问:“公叔,您这是??怎么了?”
老太师挣扎着坐起,被卫成公按下,苦笑一下:“君上??”
卫成公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招手御医。御医过来把脉,边把边问:“老太师,都是哪儿不舒服?”
老太师白他一眼:“你这不是在诊吗?”
御医干笑一下:“老太师,请伸出舌头。”
太师伸出舌头。
御医审过,放下他的脉搏,语气肯定:“太师所患,怕是心病吧?”
“你诊的是!”太师坐起来,朝外叫道,“来人,赏御医十金!”
御医谢过,知趣退出。
卫成公猜出大概,吸一口气,看着太师:“公叔?”
太师指指心窝:“御医说得是,公叔之病只在这儿!”
“公叔,您若有话,但讲无妨!”
“平阳出事了,君上可知晓?”
卫成公点头:“知晓了!”
“是孙机禀报的吧?”
卫成公点头。
“孙机可有对策?”
卫成公摇头。
太师苦笑:“是啊,瘟神不是魏人,是个神哪!”
卫成公吸一口气:“不瞒公叔,速儿听闻此事,六神无主,正想寻公叔谋议呢。”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公叔本欲进宫奏报,可一想到老孙机有可能在,就打消了念头,生出这个馊主意来,劳烦君上亲躬了!”
一个老相国,一个老太师,堪称卫室两大“活宝”,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连这国难当头仍然??卫成公心中凄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公叔召速儿来,想是已有送瘟之策!”
“君上,”太师略略皱眉,“瘟神不能送,该当礼敬啊!”
“对对对,”卫成公连连点头,“该当礼敬!请问公叔,如何礼敬方为妥当?”
“公叔与瘟神素不相识,如何礼敬,也是不晓哩!”
“这这这??”卫成公急了,“连公叔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太庙令说,大巫祝与瘟神相善,想必晓得!”
卫成公转对内宰:“传旨,有请大巫祝觐见!”略顿一下:“不,寡人亲去太庙!”
“敢问君上,”老太师缓缓问道,“是明日去呢,还是这辰光去?”
“瘟情火急,寡人候不得了!”
老太师转向家宰:“知会太庙令并大巫祝,恭候君上礼敬瘟神!”
孙机从宫里回来,见厅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疾医,少说也有二十多人。
厅中静穆。大家显然也都听说了瘟病,无不神情严肃,气氛消沉。
“诸位先生,”孙机也不多话,直入主题,“平阳疫情蔓延,时不我待了,本相紧急召请你们,是想求个良策,控制疫情!”看向坐在首席的年长医生:“老先生,您先说说!”
“唉,”老医师长叹一声,拱手,“相国大人,”指向众人:“我等皆是寻常疾医,所诊多为四时风寒、经络不通等寻常疾患,而瘟病为疫鬼所使,非四时之病,我等委实无力啊!”
“可有古方?”
老医师看向众医:“你们谁家藏有治瘟之方?”
众人皆是摇头。
孙机扫视众医:“既然是病,就一定有方,本相恳请诸位回家后盘下自家老底,若有成方,速报相府!”
众人点头,纷纷起身。
卫国太庙位于宫城东南约三里处,从地势上讲,是帝丘城内的制高点。太庙很古老了,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是先卫公东迁帝丘后盖起的首批建筑,无论是建筑规模,还是奢华程度,均高于后它而建的宫城。但宫城几经扩建,太庙却在建成后再没动过,沿用至今,看起来有些破旧了。尽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庙仍旧不失其初建时的尊贵和典雅。
自从太庙建成,国家大小事项,从任免吏员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断的,历代卫公均到太庙里求大巫祝问卦。这也使太庙变了性质,名义上是卫室的祭祀场所,实际上却是卫国的权力中心,是决策卫国大政的最终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庙的太庙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热。而按照祖制,太庙历来由太师管辖,决定太庙令、大巫祝人选的自是当朝太师,因而,太师在朝中往往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
自成公起用孙机为相,太庙的作用明显降低,因为国家大事,无论多么棘手,孙机总有办法应对,且大多应对得还算得体。时间久了,卫成公遇事就找孙机,只在年节祭祀、婚丧嫁娶时才去太庙。太庙的权力大大削弱,太师自然也风光不再。前番魏人打来,老太师看准情势,极力主和,不想孙机却坚持抗战,搞得他在满朝文武面前灰头土脸,面子尽失。老太师本寄厚望于战事的结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袭河西,魏人主动撤兵,孙机死命一战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庙令、大巫祝等正自失落,偏偏瘟神下凡相助来了!
卫成公驾临时,太庙中已经临时搭起一个祭坛。祭坛四周,点着四个大火堆,坛中供着一幅瘟神巨幅画像,巫乐声声。
小巫祝扮作瘟神模样,在巫乐声中跳大神。只见他全身赤裸,涂满红色,在四周的火光映照下,更见血红了。十二个巫女也几乎没穿衣裳,全身涂着怪色,围在小巫祝身边,随巫乐跟跳。瘟神的画像随同巫乐协动。
见此情景,卫成公及随来的内臣等人,无不惊愕,尤其是卫成公,惊中有惧。
祭坛旁边放着一只大酒坛,酒坛前面摆着十只大碗。小巫祝跳一圈,喝一碗。当喝完第十碗时,碗未放下,他就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瘟神画像随之不动。
巫乐非但没停,反而更紧了。
小巫祝缓缓站起,不再跳跃。许是喝多酒的缘故,他步态蹒跚,神态宛如一个君临天下的主。
太庙令跪叩于地,小声禀报:“君上,瘟神驾到!”
卫成公一惊,亦忙改作跪姿。太师等众无不跪叩。
“瘟神”声如洪钟,说出一堆怪字符。
紧接着,大巫祝闪亮登场,叩见“瘟神”。他也是全身赤裸,涂满颜色,喝了酒。
场地上火光耀目,酒气冲天。
大巫祝与“瘟神”相互见礼,彼此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说有一时,“瘟神”突然声色俱厉,不停发怒,大巫祝则礼敬有加,唯唯诺诺。
许是二人交流完毕,小巫祝再次倒地,瘟神画像又动起来,自己飞到火堆上,焚烧殆尽。
卫成公看得目瞪口呆。
祭祀礼仪毕,众人齐至太庙的偏殿。大巫祝坐于主席,卫成公、太师侍坐,太庙令则候立于侧。
卫成公朝大巫祝拱手:“敢问上仙,方才瘟神说什么了?”
大巫祝还过一礼,道:“瘟神生气了!”
“瘟神缘何生气?”
大巫祝苦笑一下:“瘟神正在奉命执差,小仙硬召他来,瘟神不高兴呀!”
卫成公吸一口气:“奉命执差?他奉什么命?”
大巫祝端正身子,翻右掌指向上方:“奉天帝之命前往平阳行罚!”
卫成公惊愕:“天帝行罚,可有说辞?”
大巫祝闭上眼,不置一词。
卫成公正自尴尬,太庙令从侧旁跨出,朝卫成公拱手:“回禀君上,恕臣犯言,六月戾气上冲,慧尾扫庚,乃是上天示警。大巫祝嘱臣将上天所示奏报朝廷,朝廷却置上天所示于不顾,强力战魏,致使平阳屠城,楚丘和帝丘被围,生灵涂炭。战事完结,朝廷忙于奖功犒劳,抚伤恤孤,未曾敬天事鬼,及时化散戾气,致使冤魂怨怼,闹至上天,天帝震怒,役使瘟神下凡行罚!”
“这??”卫成公辩道,“魏人无端伐我,我乃保家卫国,怎么就错了?”
太庙令语塞,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缓缓睁眼,看向卫成公:“何为无端?魏侯约会,君上执意不去,亲植祸根哪!”
卫成公激愤道:“魏侯约会是为南面称尊,挑衅天下,寡人堂堂周室公爵,若是去了,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魏侯南面称尊,为天意所使。魏侯祸乱天下,上天另有惩罚。君上未去,拂违天意,引火烧身,上天示警,是君上执意不听啊!”
卫成公吸一口气,低下头去,良久,抬头,看向大巫祝:“是寡人错了。请问上仙,寡人若想补过,该怎么做才是?”
“敬天事鬼,忏悔过失!”
“怎么敬,怎么事,怎么忏悔,敬请上仙指点!”
“自今日起,君上不可回宫,不可离开太庙,日焚香,夜咏咒,牺牲供奉天帝七七四十九日,天帝或可宽谅。天帝宽谅,戾气自散,瘟神也就离去了。”
“寡人应允。”
“还有,君上事天之时,须唯天命是从,任何朝臣不得觐见!”
如此相当于将国家大权放手于他人七七四十九天,卫成公何等城府,自然心知肚明,眉头紧皱:“这??”
“君上?”大巫祝犀利的目光射向他。
卫成公解释道:“寡人若是四十九日不朝,百官或会不知所措,国事??”
“未来四十九日,卫国只有一件国事,敬天事鬼。再说,君上只是不朝,仍旧可以旨令百官呀!”
“若是疫情肆虐,万民无生,如何是好?”
“小仙已与瘟神谈妥,只要君上举国事天,瘟神承诺不扰帝丘,只将其属民带走!”
卫成公略怔:“属民?”
“就是罹瘟之人!”
卫成公闭目有顷,缓缓道:“寡人敬从!”
大巫祝拱手:“请君上传旨,举国事天,从小仙号令!”
卫成公转对内宰:“传旨,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在卫成公摆驾太庙后不到两个时辰,十几个皂衣宫人手持令箭走出太庙,各乘驷马宫车,分驰全国各地。
帝丘西门洞开,出入的人络绎不绝。
两辆宫车驰至,众人纷纷让开通道。一车出城,如飞般驰去,另一车在城门处停下。传旨宫人跳下车,看向城门尉:“城门尉听旨!”
城门尉跨前一步,叩首:“末将接旨!”
传旨宫人朗声宣道:“平阳、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末将遵旨!”
宫人的话音刚落,同行的小巫祝即朗声传令:“传大巫祝令,关闭城门,许出不许入,违令者斩!”一枚令箭当空抛下。
城门尉捡起令箭,拱手道:“末将得令!”转对门卒:“关城门!”
吊桥扯起,城门关闭。
平阳郊外,卫魏边境一个临时设起来的关卡,成群结队的人拖家带口地聚在关卡前面。
关卡后面,一排兵卒荷枪执弓,严阵以待。离关卡约一箭远处画着一道白线,百姓聚集在线前,群情激愤。
几个年轻人越过白线,欲冲关卡。关上“嗖嗖”飞来几支箭矢,落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个胆大的不听,继续冲前,一矢中其左腿。那人“哎哟”一声,蹲在地上。
一车驰至,一个年轻将军跳下车来,走向关卡。
是平阳郡守孙宾。
孙宾察看一下,走向那道白线。
守关军尉见是孙宾,冲他急喊:“孙将军,去不得呀,那病咬人!”
孙宾听若未闻,继续走向白线。白线后面,所有的目光无不盯向孙宾。
走至白线处,孙宾朝众人深深一揖:“诸位父老乡亲,我是平阳郡守孙宾,此卡是我下令设置的。我们这里发生瘟病,这病长着腿,会咬人,大家跑得越快,跑得越远,这病也就跑得越快,去咬更多的人!所以,孙宾在此恳请诸位乡亲,各回各村,各回各家,以静制动,这病没有腿了,走不动了,也就咬不到人了!”
一个长老模样的人走上前,拱手还礼:“孙郡守,老朽今年六十有九,将近古稀,不惧死了,”指众人,“可他们年轻,他们不想死啊!”
众人齐跪下来:“孙郡守,我们没有得病,我们全都好端端的,我们??不想死啊!”
孙宾看向长老:“请问长老,你们是哪个村的?”
长老应道:“我们是大柳村,不是石碾村,我们村没有一人得病的,可??我们害怕呀,我们要到外地躲一躲!”
“若是放走你们,其他人就会跟来,其中或有带病的人,这病就越传越远了!”
中箭的年轻人看向孙宾,恨恨说道:“孙郡守,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出去,就是想传病的!”
孙宾看向他,惊愕道:“壮士,此话怎讲?”
中箭人面孔扭曲:“我们商量好了,我们哪儿也不去,只到魏地。这病是魏人给的,我们还回去,我们要跑遍魏地,让所有魏狗都得瘟病!”
孙宾倒吸一口气,果决回道:“若是此说,本郡守就更不能放你们过去了!”
中箭人急切问道:“为什么呀?”
孙宾一脸严肃:“魏人也是人哪!”
中箭人将头扭向一边,恨恨说道:“他们不是人,是恶鬼!”
知他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孙宾不再看他,转向长者:“请问老丈,你们到魏国后,准备住在哪儿?”
“老朽有个弟弟住在朝歌,我们想投他去。”
孙宾盯紧他,目光锐利:“敢问老丈,一百年前,朝歌属于哪一国?”
长老脱口而出:“当然属于我们卫国!”
“诸位乡亲,”孙宾再对众人长揖,“一百年前,朝歌属于我们卫国,朝歌的乡亲是地地道道的卫国人,他们与我们血脉相连!你们投到朝歌,万一将瘟病传给我们曾经的亲人,于心何忍?乡亲们哪,我们??我们不能这么做啊!”
中箭人仍旧心有不甘,咬牙道:“那??我们就到大梁!”
孙宾没有理他,扫一眼众人:“乡亲们哪,一百年前,大梁也不属于魏国!列国纷争,旌旗变换,没有哪一个城邑,没有哪一方百姓,永远属于哪一国,永久归于哪一君。魏人伐我,屠我平阳,不是魏人的错,不是魏卒的错,只是魏君、魏将一时意气所致!我们若为逃难,尚有情可谅,若为泄愤于他方乡亲,就是不该啊!”
孙宾之言句句在理,众人面面相觑。
“唉,”长老长叹一口气,“我们??就算是逃难吧!”
孙宾摇头:“此时逃难,众乡亲四方奔走,必致疫情加速蔓延,祸殃天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可??孙将军,您让我们怎么办?难道要我们必须守在死地吗?凭什么是我们?”
“这??”孙宾答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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