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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驿站后,公子疾吩咐众人少安毋躁,没有命令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则在厅堂中端坐于席,闭目凝思。良久,公子疾猛地睁眼,从袖中摸出先前公孙鞅交予的锦囊,耳畔传来公孙鞅的声音:“??若出意外,即开此囊!”
公子疾启囊,刚刚动手,军尉领着细作匆匆进来。细作趋近,大口喘气:“不??不好了??”
公子疾神色一紧,面上却很镇定,手中仍在启囊:“甭急,细细禀来!”
“明??明日午时,魏人拿大??大良造??祭??祭旗!”
众人皆惊,纷纷拔剑出鞘,嚷着要去劫狱,一时间整个厅堂杀气腾腾。公子疾没有理会他们,将手中的锦囊开启,扫一眼,重又合上。
见公子疾仍旧无动于衷,一旁的军尉憋不住了:“五大夫,你倒是说怎么办呀?”
公子疾看向他:“还有几只礼箱?”
“两只。”
“多少金子?”
“金子没动,共是百镒。另有君上临行前交给的那只首饰箱。”
“君上的不能动!取金五十镒,备车!”
“遵命!”
公子疾几人换过服饰,乘驷马大车疾驰而去。
时近正午,阳光灿烂。
公子疾的车马停在安邑东街一座奢华建筑前面。楼前人来车往,似乎安邑城里的富贵人家全都来了。
大门外面是个巨大的停车场,场上尽是车马,拴马桩上无一闲桩。御手转了一圈,寻不到闲桩,嘟嘟哝哝地又走回来。
公子疾给他个笑:“不用卸车了,你们就在这儿候着。”扬手军尉,二人大步走向门楼。
此时正值安邑最大的赌场开业大庆,门楼富丽堂皇,装饰一新,门楣上是个硕大的匾额,“元亨楼”三个斗大的金字闪闪发光。大门两侧各卧一只硕大无比、雕刻精美的石狮。石狮后面各立一个青铜雕塑,一个是大周金饼(镀金),像只巨鼓,另一个是大魏布币,足有一人多高。
锣鼓喧天,看热闹的百姓围了几十层,黑压压全是人头。
楼主林容亲率五六个伙计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向前来贺喜的贵宾鞠躬致谢。
两个穿着奢华的年轻人穿过人流走过来,几个下人各抬礼箱跟在后面。
林容迎上,接过请柬,朗声叫道:“北街梁公子光临!东街吴公子光临!”
迎宾人迎接二位公子走进大门。
军尉咂舌道:“乖乖,这阵仗!”
公子疾嘘出一声,带他返回车马场。
几人回到街上,又兜一圈,见日已过午,再次来到元享楼前。
客人几乎没有了,看热闹的渐渐散去。公子疾一身公子哥儿打扮,吩咐车马驰至门楼前面停下,飞身跳下车子,不由分说,指使两个“下人”抬起礼箱,昂首走进大门。
林楼主闻声出来,在院子正中迎到。
公子疾衣裘佩玉,食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扳指,眯着眼睛盯住林容。
见对方如此托大,又不出示请柬,林楼主打量一下,仍旧吃不透来路,深深一揖:“在下林容,欢迎贵宾光临元亨楼!”
公子疾淡淡一笑,回揖道:“在下秦矢,听闻贵馆开张大吉,特来贺喜!”
林楼主再揖:“秦先生,请!”
迎宾人在礼册上记下“秦矢”二字,有验礼的人接过礼箱,稍一打开,急又合上,诧异的目光看向林楼主。
林楼主略略一怔,缓步走向礼箱,伸手打开箱盖。
元亨楼二楼一角,戚光悄悄掀开挂在门上的竹帘,朝楼下审视片刻,缓缓转过身子,走进一间雅室。
雅室甚大,装饰奢华。一张黑漆几案后面,陈轸双目微闭,端坐于席。
“禀报主公,”戚光哈腰禀道,“该来的都来了,是否让他们开席?”
陈轸纹丝不动,嘴角里迸出一句:“你急个什么!”
“要么,小人这先安排客人玩起来。来客多是玩家,见了骰子,什么酒菜都不香的!”
“连这也禀报?”陈轸微微睁眼,目光瞥过来,“对了,说起骰子,我再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从商,更不用说开设赌场了,这是大魏律令,你可记牢?”
“回主公的话,大魏律令,小人条条铭刻于心!”戚光趋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公,到眼前为止,安邑城中无人不晓此楼是林楼主所开,纵使小人,也不是轻易就露面的!”
“这就好!”陈轸微微点头,轻叹一声,“唉,你也看见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这把脑袋押上,为的还不是养活你们一帮闲人?”
戚光跪地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辈子也难报答!”
“啥人指望你们报答了?”陈轸责道,“若是能在心里有个好歹,少惹事,少生非,本公也就知足了!对了,听你日前说,姓林的叫嚷钱紧,这就说说,他是怎么个紧法?”
戚光从袖中摸出一本账册,递给陈轸:“这是林容记下的,账目倒也清楚。小人粗算一下,缺额总计是足金五十三镒,请主公审阅!”
陈轸把账册推到一边,眉头紧皱:“屁大个地方,扔进去百镒了,还有这么大个缺?”
“这儿是安邑东街,宫城外的闹市中心,算是城中最值钱的地方了,寸土寸金哩!不说地皮房舍,单是装饰和一应物事,无不是件件奢靡,货真价实,莫说是在安邑,即使走遍列国,也难寻出第二家。主公,这可全是奉了您的意旨啊!”
“姓林的是你举荐的,可靠不?”
“认识他二十多年了,绝对可靠!”
“可靠就好,”陈轸缓缓嘘出一口气,双眼微闭,“你讲讲,说大不说小,都是哪些开支最紧?”
戚光将账目大致向陈轸汇报一遍,末了说道:“所欠多是工钱和料钱,听林容说,部分账拖欠时日较长,债主催逼,不过,今日有些礼金,或可救急!”
“好了,”陈轸不耐烦地摆下手,“这事儿到此为止,债务的事,你自己生法去!”
“一切交给小人,从今日起,小人就不再提这事了。还有一事,主公不可不知!”
“说!”
“小人探到一个实信,白相国欲将相位让给朱司徒!”
“哦?”陈轸眼睛大睁,身子前倾,“何人所说?”
“司农大人的吴公子。吴公子与白家公子相处甚好,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陈轸目光陡寒,思索有顷,阴阴一笑:“方才听你说这儿尚有一些亏缺,白家不是有钱吗?区区五十三镒,就让白公子出吧!”
戚光眼睛连眨几眨,恍然大悟道:“小人明白!”
陈轸眼睛微微睁开:“你明白什么?”
“白公子生性好强,喜欢刺激,咱这楼里除了刺激之外,就没别的!听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设法将他拉到赌台上,将他家的金子??”戚光打住话头,做出一个强夺的手势。
陈轸微微闭上眼,半晌睁开,叹息道:“可惜这是慢活,而亏缺不等人呀!”
戚光正要接腔,林楼主急急上楼,轻声叩门。
戚光走出暗室,林容凑前,耳语。
戚光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五十镒?”
林容点头。
“这么厚的礼,不会无所求吧?”
林容再次附耳,戚光震惊:“什么?要见楼主?你没告诉他你就是楼主吗?”
“小人讲了,”林楼主苦笑一下,“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还说,要是见不到真正的楼主,他??他就把礼金原封带走!”
“好吧,叫他过来!”
林容答应一声,径直下楼,不一会儿,带公子疾上楼。
戚光迎上,打一揖道:“在下戚光不知秦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公子疾打量他一番,回揖道:“在下听闻贵馆开业,聊备薄礼前来贺喜,请戚先生转呈你家楼主,在下甚想见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惊,神色微敛:“先生有何事,说给在下就行了!”
公子疾脸上浮出一笑:“在下不远千里来到宝地,只想求见你家楼主一面,难道他连这个薄面也不赏吗?”
戚光牙关一咬:“先生既然信不过在下,就请回去!林楼主,送客!”
公子疾也不搭话,转身就走,还没走到门口,帘后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公子疾停步,回头,见一身便服的陈轸从里屋走出。
公子疾深揖一礼:“在下见过上大夫!”
听他直呼上大夫,陈轸心头一震,旋即笑了:“先生是??”
“在下是秦国副使,五大夫!”
陈轸心中已知原委,微微还礼:“陈轸见过五大夫!”侧身,朝帘后礼让,“五大夫,请!”
两人来到内室,分宾主坐下。
陈轸拱手,开门见山道:“五大夫来到此处,不会是只为贺喜吧?”
公子疾拱手应道:“既然瞒不过上大夫慧眼,在下就实话实说了。在下是受人重托,特来求请上大夫玉成一事!”
“是受公孙鞅之托吧?”
公子疾摇头。
“哦?”陈轸略微一怔,“不是公孙鞅,又是何人?”
“我家君上!”
陈轸吃了一惊:“秦公赏脸,在下受宠若惊!请问秦公所托何事?”
“求请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呵呵呵,”陈轸轻笑几声,“五大夫的玩笑开大了!从散朝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秦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吧?纵使知道,信使难道能插翅飞来不成?”
“不瞒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君上已经算准魏王必杀大良造,更算准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临行之际,君上暗授在下锦囊一只,在下不过依计行事罢了!”
陈轸闭目有顷,抬头道:“这是一桩大事,在下职微力薄,恐怕有负秦公重托!秦公的这份大礼,还请五大夫原封捎回!”
“上大夫不必客气。君上说了,只要上大夫愿意出面,就不会没有办法。君上还说,这点黄物只是见面薄礼,事成之后,君上另有重酬!君上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早听说了!”
陈轸轻叹一口气:“唉,秦公这是硬把在下往绝处推啊!这样吧,五大夫,你先回馆驿,待在下寻个机缘,舍下这个薄面,到君上面前求求情看!”
公子疾双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谢过上大夫!”
公子疾告辞出去,戚光送至门口,急急折回,两眼不解地望着陈轸,嘴里想说什么,却又打住。陈轸明白他想问什么,端起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缓缓说道:“看到了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儿刚想打个盹儿,就有人送玉枕来了!”
戚光见他说得轻松,神色也缓和下来,心中仍是忐忑:“主公,可这??救人的事儿?”
“呵呵呵,救什么人哪?”陈轸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几面,“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已!”
司徒朱威一下朝就赶到了相国府,不无兴奋地对公孙衍道:“犀首,大喜事呀,君上把公孙鞅押起来了!”
“哦?”公孙衍吃了一惊。
“明日午时祭旗!”朱威极是兴奋。
“请讲讲细节?”
“好哩!”朱威将上朝之事约略陈述一遍,讲得眉飞色舞。
公孙衍听着听着,眉头渐渐拧起。
“犀首?”朱威怔了。
“我听下来,不容乐观哪!”
“咦,”朱威愕然,“你什么意思?”
公孙衍起身道:“走,我们这就见龙将军去!”
二人赶到龙将军府宅,见他正在端坐冥思,旁边点着一炷香。
见是二人,龙贾劈头一句:“来得正好,我正要寻你们呢。”目光聚在公孙衍身上,“犀首,公孙鞅之事,你怎么看?”
“若是对秦开战,眼下可能是唯一胜机!”公孙衍语气断然。
“哦?”龙贾眼睛一亮。
“因为公孙鞅下了一着最险的棋,几乎是个昏着!”
“险在何处?”
“险在他孤身入魏,自投罗网!”
“这怎么能是唯一胜机呢?”龙贾不解道。
“公孙鞅不仅是公孙鞅,还是秦国的智囊。公孙鞅自送上门,且在朝堂上出言不逊,蛊惑谋逆,按照大周礼法,当是诛九族之罪。将军这就奏请君上,将其诛杀,昭其罪行于天下,再率正义之师伐逆!秦无公孙鞅,就如雄狮蒙眼,空有蛮力而已。将军此时攻打,当有十成胜算!”
“君上已将逆贼拿下了,说是明日午时祭旗!”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君上心里想什么,他人不知,老将军怎么也不知呢?据朱司徒所言,公孙鞅朝堂之辞,当是挠在痒痒上,君上这辰光不定正做美梦呢!”
公孙衍一语中的,因为这正是龙贾方才所虑。龙贾二话不说,一把扯起公孙衍,急切道:“犀首,走,我们这就面君!”
“你们去吧,”公孙衍苦笑一声,“在下没有名分,上不得厅堂,去了反而受累,还是你与朱司徒前往较为妥帖。”
龙贾不再坚持,扯上朱威,急如星火地赶到宫中,求见惠侯,说以公孙衍之辞。
“咦,”魏惠侯手指二人,诧异道,“你俩难道信不过寡人吗?”
“君上,”龙贾语气激动,“若是真的杀了公孙鞅,臣有十成胜算!”
“当然是真杀了!”魏惠侯面现不悦,“君无戏言,你在朝多年,看到寡人反悔过吗?”
龙贾心头“咯噔”一沉,因为就龙贾亲历,惠侯就不止一次反悔。
“不瞒二位爱卿,”魏惠侯语气决断,“当年公叔痤要寡人诛杀卫鞅,寡人未听,悔之久矣。今日卫鞅自投罗网,寡人岂能饶他?”
见惠侯话已至此,龙贾不好再说什么,拱手道:“有君上此言,臣无虑矣!”
“毗人,”魏惠侯转对毗人,“诏命拟好否?”
毗人应道:“拟好了。”
“龙将军,”魏惠侯给他个笑,“放心筹备去吧!明日午时,寡人亲去校场,宣诏任命,祭旗伐秦!”
“臣领旨!”龙贾再次拱手。
“朱爱卿,”魏惠侯看向朱威,“龙将军的粮草,寡人可就着落在你身上喽!”
朱威拱手:“臣受命!”
中军辕门临时设在城西,离上将军府不远。进入辕门,是一个刚刚搭起的祭坛,坛上飘着两面藏青色的旗帜,一面是国旗,另一面是将旗。祭坛两旁,三军将士全副武装,阵容齐整。从坛上望下去,但见将旗猎猎,刀枪林立,甲光闪闪。
祭坛前面,将字旗下,公孙鞅两手被反绑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时将至,第二通鼓响。
两名刀斧手互递一个眼色,齐步走到公孙鞅跟前,一左一右候于两侧。另一人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三碗饯行酒。
三军主将公子卬表情烦躁地在祭坛前踱来踱去,三军诸将威风凛凛地站作一排。由于魏惠侯尚未明确换将,龙贾作为副将,昂首站在诸将前面。
斥候飞至:“报,没有看到君上车辇!”
又一斥候飞至:“报,宫门外面,没有看到任何车马!”
挈壶氏报时:“丁丑日午时到!”
所有目光一齐射向公子卬。
三名鼓手扬臂欲敲第三通鼓,龙贾摆手止住。
“上将军,”龙贾走到公子卬跟前,一脸忧容,小声道,“君上怕是不来了!”
公子卬猛一跺脚,大踏步走向辕门,飞身跃上战车,扬鞭催马,朝宫廷方向疾驰。
就在大魏三军整装待发、公子卬心急如火之时,魏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魏惠侯正懒洋洋地躺在被几根绳子吊起的竹榻上,似睡非睡。两个宫女一侧一个,有节奏地晃动竹榻。
“君上,”毗人悄悄凑近,低声道,“时辰快到了!”
“什么时辰?”魏惠侯睁开眼,有点儿纳闷。
“君上原定于午时前往校场,宣诏拜将,祭旗伐秦!”
魏惠侯抬头看天:“这不是还早吗?”眼又闭上,不一会儿,竟然起了响亮的鼾声。
毗人搔搔头皮,拿起扇子,站在一侧扇起风来。
魏惠侯的鼾声显然是做作出来的。
他也真的睡不着,心里正在翻江倒海,耳畔首先响起的是公孙鞅的声音:“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今日祸乱之源,灾难之首??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之急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大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秦公愿尊大魏之主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魏主南面称尊??”
“南面??南面??”魏惠侯的鼾声越来越响,心里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嘀咕这两个字。
当值宫人引领公子卬匆匆走至。
看到惠侯这般酣睡,公子卬眉头大皱,走至台阶前跪下。
毗人放下扇子,轻声叫道:“君上!君上!”
魏惠侯翻个身,转身又睡。
“君上?”毗人提高声音。
惠侯止住鼾声,眼睛未睁,睡眼惺忪道:“你叫个什么呢?”
“上将军来了!”
“哦?”魏惠侯怔了怔,睁开眼睛,“卬儿吗?让他上来吧!”
公子卬走上台阶,在榻前跪下,叩首:“儿臣叩见君父!”
“卬儿,”魏惠侯揉揉眼睛,缓缓望向公子卬,“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会儿,来此何事?”
公子卬大怔,略作迟疑,禀报道:“君父,午时已到,我大军征伐在即,逆贼公孙鞅已经押赴祭坛,三军将士正在辕门内恭候君父驾临,杀公孙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惊,猛拍脑门,“哦,对对对,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过要去祭旗的。”将头转向毗人,“快去看看水漏,现在几时了!”
毗人应道:“禀君上,已过午时!”
“唉,”魏惠侯不无懊悔地轻叹一声,“寡人一不小心打了个盹,竟然误下大事,这这这??如何是好?”
“君父,不过误去两刻而已,并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军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说误去两刻,便是一瞬,也错不得!”
公子卬几近哀求:“君父!”
远处传来脚步声,毗人望过去,见跟在值事太监身后的是陈轸,禀道:“君上,上大夫来了!”
“呵呵呵,”魏惠侯笑逐颜开,“他来得好哩,快请!”
陈轸走到,上阶,叩首:“臣叩见君上!”
“爱卿请起!”魏惠侯扬手,转对公子卬,“卬儿,你也起来吧!”
陈轸、公子卬齐声道:“谢君上(父)!”
待二人入席,魏惠侯看向陈轸,轻叹一声:“唉,爱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个小盹,竟把大事误了!唉,你说这??”
陈轸心知肚明,当下回道:“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责!”
“是吗?”魏惠侯眼睛睁大,“爱卿说说,为何是天意?”
陈轸眼睛眨巴几下:“敢问君上,午前可曾打过盹儿?”
魏惠侯摇头。
“君上午前从不打盹,今日却打盹儿,且这个盹儿打得不早不晚,恰在这个辰光,难道不是天意?”
“嗯,”魏惠侯捋须应道,“爱卿说得是!看来,今日祭旗,有违天意!”
“君父,”公子卬表情急切,“若是今日不妥,改在明日如何?”
“什么明日不明日的?”魏惠侯横他一眼,大声呵斥,“军机大事,岂容儿戏!”
公子卬浑身一个哆嗦,扑地跪下:“儿臣知罪!”
“你回去吧!”魏惠侯缓一口气,“转告三军将士,就说今日祭旗有违天意,推迟待旨!”
公子卬叩首:“儿臣领旨!儿臣告退!”恨恨地剜了陈轸一眼,起身退去。
没走几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儿,顺便把那个叫什么鞅的,押入刑狱,吩咐他们好生看管,莫要饿得瘦了!”
公子卬应了声“儿臣遵命”,扬长而去。
望着他渐走渐远,看不到影子了,魏惠侯轻叹一声,转对陈轸:“爱卿此来,可有事体?”
陈轸起身,就地跪下,连叩三下:“君上,臣犯下了大罪!”
“哦?”魏惠侯惊问,“爱卿犯何大罪?”
陈轸击掌。
两个卫士抬上一只箱子,退下。
魏惠侯不无惊疑地望着箱子:“陈爱卿,此是何物?”
“君上,”陈轸指着箱子,“有人将此箱送至臣府,说是内有足金五十镒。臣推托不开,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镒即犯死罪,何况是五十镒?臣诚惶诚恐,特将此箱原封不动转呈君上,请君上圣裁!”
“是何人所送?”
“秦国五大夫,副使嬴疾,秦公庶出!”
魏惠侯思忖有顷,缓缓道:“他送这份厚礼,想必是要你为公孙鞅求情!”
陈轸叩首:“君上圣明!”
“爱卿你说,这个情寡人是准呢,还是不准?”
“君上自有圣断,臣不敢妄言!”
“你呀,”魏惠侯扑哧一笑,“总是在关键辰光躲三躲四!说吧,寡人甚想听听你的看法!”
“臣以为,以君上圣明,不会去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惊:“哦?”
“秦人已成大势,不可不除。臣以为,除秦之势可有二途:一是兴师征伐,彻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势,为我所用。若是兴师征伐,可能两败俱伤,当为不得已之举。若能巧借其势为我所用,则不失上上之策。秦人闻我征伐,已自丧胆,不战先降。我正求之不得,怎能拒绝呢?”
“嗯,”魏惠侯缓缓点头,“爱卿所解,甚合寡人心意。只有用其势,方能卸其势。待其势竭,寡人自无西顾之忧矣!”
“君上圣明!”
“陈爱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狱里放出公孙鞅,将他安顿在馆驿里!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此人是来请降的!”
毗人将一枚金牌递给陈轸。
陈轸接过,叩道:“臣告退!”起身欲走。
“陈爱卿,”魏惠侯叫住他,指着礼箱,“这箱黄物既是人家送你的,你就拿回去吧!”
陈轸跪叩:“臣不敢!”
“呵呵呵,”魏惠侯摆手笑道,“就算是寡人赐你了!”
陈轸再叩:“臣谢君上厚赐!”
毗人击掌,转出二人抬走礼箱。
陈轸再叩,退出数步。
魏惠侯再次叫住他:“爱卿留步!”
陈轸站住。
魏惠侯笑笑,手指席位:“爱卿可再小坐一时。寡人想起一事,还想问问爱卿呢!”
陈轸以为是元亨楼的事,忐忑不安地返回几前坐下,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惠侯。
魏惠侯语速极缓,似是刻意吊人胃口:“方才打盹时,寡人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会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干什么?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饰!寡人此前从未注意过天子穿何衣饰,经他这一炫示,寡人心里真还一动,打眼看去,果真华贵啊。寡人甚想问问爱卿,天子服饰可有讲究?”征询的目光直盯陈轸。
陈轸眼珠子连转几转:“按周礼所载,天子服饰讲究颇多。概而言之,可分两类,一类是吉服,一类是凶服。”
“凶服暂且放下,只说吉服!”
“吉服分为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衮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韦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不待他说完,魏惠侯摆手打断:“什么韦弁服皮弁服的,周室的名堂太多了。据寡人所知,上古贤王只有三套服饰,一是弁服,二是丝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丝服理朝政,麻服举丧凶!”
“君上圣明!”陈轸拱手道,“按古书所载,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丧服加起来,就有十几服了。”
魏惠侯打一哈欠:“周礼实在烦冗。依寡人观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陈轸心领神会:“君上效法上古贤王,去繁就简,体恤民情,堪称当今贤王!”
“呵呵呵,”魏惠侯轻笑几声,再次打个哈欠,“寡人也就说说而已,爱卿忙活去吧!”
陈轸叩首:“臣告退!”
陈轸回到府中,让戚光拿着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驿馆,与五大夫公子疾赶赴刑狱。司刑验过金牌,令狱卒将公孙鞅押出监牢。
向晚时分,几名狱卒陪着一身囚服的公孙鞅走出牢门。连戴两天脚铐,加上狱中折磨,公孙鞅的身体十分虚弱,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踉跄。
公子疾迎上去,搀住他,哽咽道:“大良造,下官来迟了!”
公孙鞅稳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门外、手拿金牌的戚光:“这位是??”
公子疾介绍道:“上大夫的家宰戚光,就是他拿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大良造受惊了!”戚光长揖道,“戚光奉主公之命,请大良造暂回馆驿安歇!主公还说,晚些时候另备薄酒,为大良造压惊!”
公孙鞅回揖,跳上马车,吩咐公子疾道:“回驿馆!”
到驿馆时天已黑定,公孙鞅接过仆从端来的热汤,一饮而下。一个仆从拿来一套干净服饰,作势换去公孙鞅的囚服,公子疾白他一眼:“还没沐浴呢,更什么衣?”转对公孙鞅,“大良造,热水备好了,请沐浴!”
公孙鞅摆手。
公子疾略怔。
公孙鞅问道:“还有多少金子?”
“五十镒。”
“其他珠宝呢?”
“就剩君上临别时送的这箱,我没让动。”
“全都带上。备车。”
“这么晚了,去哪儿?”
“上大夫府。”
车马停在陈轸的府门外面,公孙鞅一身囚服,在公子疾的搀扶下跳下马车,走向大门。
早有下人禀过。听闻公孙鞅不及换装即来拜见,陈轸甚是感动,在戚光陪侍下匆匆迎出,朝公孙鞅深深一揖:“大良造—”
公孙鞅回揖:“上大夫—”
陈轸跨前几步,携住公孙鞅之手,径往客堂。戚光给了公孙鞅个笑,转对公子疾礼让道:“五大夫,我们这厢品茶用点!”
公子疾随他走向偏厅。
公孙鞅与陈轸并肩跨进堂门,二话不说,两膝弯下,叩首道:“卫鞅叩见上大夫!”
“这这这—”陈轸吃一惊,扯他起来,“大良造何等贵体,叫在下如何承受?”
二人分宾主坐定。
公孙鞅再次拱手:“大恩不言谢,在下就不说谢了!”
陈轸亦拱手回礼:“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陈轸不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过于弑父,恩大莫过于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别无他报,只想叫一声陈兄!”公孙鞅抱拳拱手。
陈轸心里“咯噔”一响,细看公孙鞅,见他情真意切,并无做作之嫌,心中感动,亦抱拳道:“公孙兄!”
公孙鞅颤声道:“陈兄!”
陈轸起身,亲手为公孙鞅冲上茶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接过茶杯,轻啜一口,仰脖一气饮下,拿手抿一把嘴:“啧啧啧,陈兄好茶啊!”
陈轸笑道:“是公孙兄口渴了!”
公孙鞅亦笑:“渴倒是渴了,茶也是好茶呀!”
陈轸再为公孙鞅斟茶,举杯共饮毕,目光斜向他:“公孙兄贵为秦国权臣,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下日后多有仰仗,还望公孙兄提携!”
“哎呀,”公孙鞅责怪道,“既然称兄了,陈兄又说此话,这不是见外吗?”
“好好好,”陈轸赔个笑,“不说不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端杯品茶,目视陈轸,敛神道:“无论陈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只将陈兄视为兄弟!”
陈轸拍拍胸口:“公孙兄此言,亦为在下心声!”
“作为兄弟,在下喜欢直抒胸臆,不知陈兄愿不愿听?”
“公孙兄但说无妨!”
“陈兄眼下虽得君心,但地位却不稳固。”
陈轸略略一怔:“请公孙兄明言!”
“说轻一点是不稳,若是说得重一点??”公孙鞅打住话头,歪头直盯陈轸,见他屏气凝神,胃口全被吊起,这才缓缓吐出下文,“是危如累卵啊!”
陈轸身子朝后微仰,神态稍显不屑:“公孙兄何出此言?”
“依陈兄之才,早该居于相位,可事实上,陈兄至今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陈兄可知?”
陈轸略一沉思,抬头望向公孙鞅:“请公孙兄明示!”
“以在下观之,原因有二:一在老相国嫉贤妒能,视陈兄为敌,在君上面前处处打压,造谣中伤,以争君宠;二在君上本人!”
“君上本人?”陈轸听进去了,身子前倾,“此言何解?”
“赴秦之前,在下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纵有万般贤明,却有一处在下不敢恭维,就是用亲不用能,用庸不用贤。譬如说白相国。白圭先祖原是先君文侯宠臣,白圭先父与先君武侯名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在魏游刃有余,经商富可敌国,从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国公叔痤,而公叔痤又是君上的妹丈。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试问陈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亲,如何能将朝中实权放于他二人之手?”
“对对对,”陈轸迭声道,“公孙兄一语中的!”
“据在下所知,朝中百官无不与魏室外连内勾,唯独陈兄是以才华取胜。以才华胜人者,必遭人妒。莫说是白相国,即使朱威,他真心服你陈兄吗?方今陈兄尚得君上宠信,万一有所疏忽,陈兄处境,岂不是危若累卵?”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探身道:“以公孙兄之见,在下可有出路?”
“呵呵呵,”公孙鞅轻笑几声,“在下所说,其实陈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话,陈兄何必冒险去搞那个什么楼呢?陈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图个交结方便,难道真的在乎几个小钱吗?”
听他点出自己的死穴—元亨楼,陈轸脸上血色全无。
公孙鞅静静地品茶。
良久,陈轸缓过神来,拱手道:“公孙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陈兄,恕在下直言,仅有此楼是不够的。我等布衣若要晋升,必须揣摩君心,干出惊世骇俗之事。就拿在下来说,当年在魏时就跟陈兄一样,拼命苦干,仍旧是久不得用。至秦之后,在下苦思数月,揣出秦公心思,促成他变法改制,方才成就今日荣誉!”
“以公孙兄之见,眼下君心何在?”
公孙鞅指向他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过于陈兄,陈兄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轸会意,亦笑道:“与公孙兄说话,真是人生快事!”
“如今天赐良机,陈兄若能顺应君心,辅助君上成就王业,不仅功追姜太公,且可名垂青史啊!”
“成就王业?”陈轸忖思有顷,拱手,“果能如此,还劳公孙兄成全!”
“在下不敢,当由秦公成全!”公孙鞅微微一笑,“在下还有一求,请陈兄帮忙!”
“在下愿效微劳!”
“卫鞅久慕上将军威名,有心结交。听闻上将军与陈兄私交颇厚,烦请陈兄玉成此事!”
“这??”陈轸面呈难色,“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一心欲杀兄长祭旗,伐秦建功,在下却救公孙兄出来,就这辰光,他恨不得把在下碎尸万段呢!”
“在下为的也是这个。陈兄与上将军本为知己,若为在下割席断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公孙鞅面现愧色,朝外叫道,“五大夫!”
正在偏殿与戚光说话的公子疾听到声音,急走过来。
“取礼箱来!”
公子疾引人抬过两只礼箱,摆于几上,与众人一道退出。
公孙鞅指着礼箱:“这里是足金五十镒,些微薄礼,烦请陈兄转呈上将军,权为上将军消火!另请陈兄转禀上将军,在下欲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酬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公孙兄,”陈轸扫一眼礼箱,“上将军家中,不缺这个!”
公孙鞅点头说道:“上将军所缺之物,依陈兄才智,不消在下点破。这点黄物,不过是点觐见薄礼而已!”
陈轸、公孙鞅相视大笑。
公孙鞅收住笑,打开另一只箱子:“陈兄大恩,非金银所能酬谢,这点小礼虽然微薄,却是在下心意,还望陈兄不弃!”
陈轸打开,是满满一箱珠玉,不无惊愕。
见效果达到,公孙鞅起身,拱手辞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扰了。今日捡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将养一番,免得负了陈兄的劳苦!”
陈轸亦起身,拱手:“公孙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强留了!”
陈轸将公孙鞅送到门外,直到公孙鞅所乘辎车辚辚远去,方才收回目光,不无叹服地对戚光道:“此人真是一个人精啊!”
“什么人精?”戚光一脸不屑,“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在黄泉路上了!”
“你呀,”陈轸苦笑一下,吩咐道,“将那只放有黄货的箱子装上,跟我走一趟上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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