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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残阳划过河曲戈壁的天空。几队河曲兵卒列队齐整,只待州刺史来践行后,便可整装待发。
旬日前,朝廷下诏,西川告急,兵士紧缺,这几队武卒都是被选拔出来往援蜀中的北兵。杨综正是其中一队的队正,他肩扛陌刀,蓄着八字髭须,口中嚼着薄荷叶,两颊的咬肌随着咀嚼蠕动着。
杨综站得稳如泰山,双眼直视着戈壁上开阔的南方大路,在地平线的位置矗立着延绵的山峰,越过群山,便是夏州地界,之后便是关内,也是他们往后的必经之路。
真的要去成都了……杨综心道,他生在鲁州,长在鲁州,这也将是他首次踏上大唐关内的土地,虽然将要告别故乡,此刻充斥他心中的,竟满是对芙蓉城的向往。
“喂!”
从兵卒身后城门方向传来某人的呼喊,惹得队副和几个好奇的兵卒扭头回看。队副见了,便悄悄扒拉了下身旁的杨综。
杨综把口中薄荷叶一啐,“干啥?”
“那是胄叔吧……”队副话音未落,杨综便猛地扭头回看去,只见一五旬老兵身披布甲,正一边招呼着一边步履蹒跚着朝这边奔来。
“阿……阿叔?”
杨综脸上满是惊讶,压低了些身子,从队列中摸了出去,三步并两步地趋至阿叔跟前。阿叔已不再年轻,略带卷曲的发髻斑斑驳驳,两鬓也被灰白浸满,阿叔两年前在战斗中腿受了伤,吐蕃人锋利的弩箭刺穿了他的右小腿,自那以后腿便有些跛。
见到杨综的一刹那,杨胄平日里凶巴巴的神色竟舒缓了下来,平白增添了几分和蔼。
“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出征不用你来送吗?”看着阿叔的步履蹒跚,杨综有些恼火又有些心疼地责怪道。
老兵粗厚的手掌拍了拍杨综的肩甲,“襄儿出息了,跟你叔一样当上队正了,这下要去西川,可得……”
“知道了知道了!”杨综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分别时刻,鼻腔有些发酸,许是怕被阿叔注意到他眼神中的不忍,杨综不由自主地撇过脸去,故作平静地道:“你快回去吧,一会儿刺史可要来了。”
杨胄沉默了半晌,直直地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儿。即便是再绝情之人,也无法忽略老人眼中的不舍。杨综瞥见自己叔父的双眼,竟觉得自己脸颊有些发烫,正要说什么,老兵已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用亚麻布包好的物什。
“来,拿着……”
“这是……什么?”杨综接过去,满脸疑惑。
“你阿爷一直带着的,叔帮着保管了这二十年,现在……它是你的了。”
太和五年,九月癸亥,戌正。
剑南道,西川,维州。
“杨都尉?”
“杨都尉!”
杨综的思绪这才回到现实,意识到有人在叫自己,连忙一抽鼻息。这个时辰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在城墙上闲逛。由于明日便要开拔,也毋需守备城池,因此城头上的戍卒早就回兵营歇息去了。
“张……张翊均?!”
杨综虽然知道张翊均是随缚送的吐蕃降卒一起来的,却也对他的突然出现颇感讶异,“城门紧闭,你怎么……怎么进来的?”
“翊均好歹是做过一年的维州暗桩,这州城有哪些入城的暗渠,如何登上城墙,还是了然于胸的。”
合着阵阵风声,张翊均这话听起来竟暗含着些无奈。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地远眺吐蕃营寨,无言良久。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曾经在河曲鲁州的时候,因为流人子的身份……人们都看不起我。还有人诽谤我,想陷我入牢狱。阿叔一直护着我,用积蓄给我买了军籍,这才当上戍兵,”杨综语气平静,长叹着道:“后来做上翊卫队正,被调至西川,李公不以出身论人品,继而做了牙兵中郎将……”
“再后来……”杨综顿了顿,喉头哽咽着,闭眼道:“为了为我家父阿叔正名,便在李支使的供状上签了字画了押……良心不安,遂自请前往维州……”
两人之间又有了长久的沉寂,其实也许仅仅只是一息的工夫,却在杨综看来,有半个时辰那般漫长。
“李公知道……”
“什么?”杨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公知道,”张翊均手扶着冰凉的箭垛,清澈的双眸看向杨综,眼中竟并无任何的责备,“李公不仅一直都知道有那份供状,而且也知道上面有杨都尉的姓名……”
“李公是怎么……”
“薛元赏说的。”
“啊……”对这简短的回答,杨综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然而只须臾,他的眼神终究还是黯淡了下去,“既然这样,襄宜更无面目回去复见李公……”
“此次归还城池的诏命,其实同那份供状毫无瓜葛……”
获知了这样的答案,杨综却更为困惑不解,连连用手指着城内黑压压的屋檐高声道:“那……朝廷为何要抛弃光复的城池?为何要抛弃五千维州百姓?这难道不是乱命?你们……就那样接受了?”
张翊均眼神麻木地望着城内,这座他寄予厚望的城池,终究还是未能如他所愿,助李德裕立功入朝。为这座城池,张翊均受过多少苦,他已记不清了。之后要做的事情,他一时脑中也一片空白。
“我其实很羡慕你,”看着张翊均暗暗抿紧的唇角,杨综莫名地感觉出来,对于维州城的归还,张翊均恐怕比自己更要心痛,“张先生想必……生自钟鼎世家,再不济也不可能比杨某差……”
“襄宜未曾读过许多书,是个粗人,甚至就连兵书也没太读过……虽然官居六品,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兵……自然是不懂朝廷的国策,也不懂什么叫盛世,”杨综说到这儿,无奈地垂下眼帘,“但是襄宜倒是清楚,将收复的故土拱手送还,盛世绝非是这般面目。”
杨综说完,百感交集中,手臂搭在箭垛上,将那玉佩放在手掌里,用大拇指抚着上面的刻字,想以此来让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那是什么?”
“噢,不过是家里传下来的玉佩。这么久了,我也不知道有何用,不过是当作护符,带在身上罢了……先生如能识得上面写的什么,那可帮了大忙了……”虽然这样说,杨综却并未抱任何希望。
杨综将那信物递给张翊均,却不料只匆匆扫了须臾,张翊均一挑剑眉,颇为惊奇地仔细打量着杨综棱角分明的相貌,“这么说,令狐缄写的是真的?翊均还以为是玩笑……”说完,张翊均便从怀中掏出那封信笺,郑重地递给杨综。
“先……先生何意?”
杨综边看着张翊均,边连忙打开信笺,取出那本薄书和信纸,微微侧身靠向火把的光亮。
“安西四镇之一,焉耆国听说过吗?”张翊均神情严肃,字斟句酌地复述着信纸上写的话,“其国贞观中臣服大唐,元和初陷于吐蕃,其国王姓龙,末任焉耆镇守使杨日佑嫁女与末代焉耆王,生二子。焉耆城破之日,焉耆王随镇守使杨日佑兵败身死,长子携幼弟出逃,为避人耳目,遂自称流人,以母为氏,后不知所终……”
“长子名留,次子名胄……”
杨综默默地听着张翊均的话语,双手却已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杨留、杨胄,则正是杨综父亲和叔父的姓名。
“这块白玉本不是什么玉佩,而是焉耆国印!上书粟特语四字‘龙突骑支’,为首位焉耆王之印!”
杨综的眼眸渐渐朦胧,张翊均将那白玉信物双手递还。
“杨都尉从来就不是什么流人子……”张翊均双目炯炯,一字一顿,言语间竟也觉得心头炽热:“而是焉耆王嗣!”
当杨综仰首与张翊均四目相视之时,竟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