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捌·我志踌躇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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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好,本也没想让你们替我卖命的。”
“嗯?什么意思?”她一时没能从他的表情上读懂这话的含义,只觉得好像隐隐掺杂了些情绪,丝丝缕缕地教人不大痛快。
“没事,随口一说罢了……别往心里去。”
独狼无言,二毛不解地看着二人,嘎嘎叫了两声。
见她没了话,又不走,一双眼盯在他身上,景年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勉强道:“你快歇息吧,一直同我说话,恐怕也累得慌。……往后该怎么办,我会再多想想……你们快趁清闲,多休息休息吧。”
“张景年,我从你回来便觉得古怪,”独狼打断他干涩的发言,“你若觉得我哪句话惹了不痛快,你便说,你不说,便别怪旁人不问不知不懂。要是觉得身上担子重了,便叫我们来分担了去,可你也记住,这世上背负着许多事的,不是只有你!”
语罢,开门离去,又回头道:“若是我们天天拼命换回来的就是这样一张苦脸,那到紧要关头,他们认事不认人,你也多担待。”
随着砰一声响,话音落在了地上。
景年目色阴郁地盯着那扇门,一双手紧紧地捏着额角,克制许久,终还是一把抓起桌子上厚厚的一摞纸张,狠狠地掷在门上,继而又站起来,泄愤似的向墙壁一拳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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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张散落,窸窸窣窣。
在最是忙碌的夜晚,除去一声摔门的巨响,整个兄弟会据点无声无息,安静得叫人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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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窗而立,即便屋内昏暗得如同一块坚冷的铁疙瘩,屋外仍有数不尽的目光从门窗缝隙里侵蚀进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打量着、围困着他。
他们在说什么,会说什么,他都猜得到。
他想反驳,却驳无可驳,只觉得独狼那番话搅得他心烦意乱,脑中盘亘着恼与悔,胸口如鲠在喉,肩上压着千石的分量,逼得他喘不了气。
外面的刺客们在等他出来,给他们一个回答。
一个他曾夸下海口的回答。
救下小白,除掉郑柘,他张景年,从来与禁卫军不共戴天。
——他们想要的答案,他给不了。
成为刺客的那天,他无数次想过未来的自己是否会后悔,可他想遍刀山火海,也不曾想到两年后的自己心中竟这般汹涌着嚣张的悔意。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明知前路荆棘还偏要闯,为什么难得手足重逢却意孤行?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非得是他?被遗失、被收养、被选中、被隐瞒……这命途教他是如此之恨,恨人间之不容我之所恨、哭天地之不为我之所哭,坐地问天天不应,欲进鬼门行路难!
正真是空一腔热血,滚心烫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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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七年五月二日,刺客张景年自洛阳返回东京。
兄弟会上下无不在等景年带回诛杀郑柘的喜讯,可他们等来的,却是白一苛牺牲的消息。
孔秋月手下刺客、洛阳孟津十八龄流浪儿白一苛,政和七年四月三十日夜,卒于故乡。
他们惊愕,他们愤怒,他们惶恐。
白一苛死了,就意味着郑柘还活着,意味着禁卫军的黑影,还将继续笼罩着东京城里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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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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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京东西路,山东东昌府城内。
带领亲卫队巡城完毕,张景弘勒马停在城楼下,向面前三人点头道:“今日便巡到此处,你等可回营休息了。”
又道:“卫林,明日早上带人去监督西城防御工事;你们两个,明日天夕各领十人护送东平知府出城,不得有误。”
三人皆答得令,随后散去回营。
景弘目送三人离去,调转马头,停在城楼下,将马系在桩上,独自上了城楼。
夜色下的东昌府,万籁俱寂。唯满天星斗高挂天顶,在无月的夜空中循着星轨缓缓游移。
四个月来,这片平原的夜空总是如此安静。每日入夜,城内夜市开张,灯火鱼龙样样无缺,真要喧闹起来,比汴京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这里的灯火只是地上的灯火,汴京夜里的灯火几乎快将天色都盖过去,自来到宋人的国度,十余年来,他从没在汴梁城里见过这样繁茂而安静的星空。
“统领……统领?”
与声音一同打破安静的,是景弘已出鞘的弯刀。
直到看清来人是卫林,红袍的统领才将刀收回腰间,疑惑道:“卫林?”
“嘿嘿,”副将挠了挠头,讪笑道,“统领,上次属下来找您回去,您也是这样突然出刀,速度好快,吓我一跳。”
景弘淡淡一笑:“只是习惯了。找我何事?”
“没什么……统领,这几日巡城结束,您总是一个人到这里来,一站就站一宿。方才属下见您只把我们兄弟伙给遣走了,便猜您定是又到这儿看星星来了。”卫林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天,“最近是有甚么大风大雨么?”
“没有,只是随便看看。”
“那您这成宿成宿地不睡觉,身体也吃不消哇。”卫林站在旁边,脸上写着担忧。
“我心里有数。”
“可您脸上都快起褶子了。”
景弘没答话。卫林便更担忧起来:“统领……属下……不,我这人说话有点直,我不是说您老,我是说……我是……”
“无妨,人到中年,老去也是天命。”景弘依旧看着星空。
卫林赶紧悄悄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巴:“统领身强体壮,哪里就老了?”又踌躇道,“可是统领,小刘他们方才说,您这几日总是用着治心悸的方子……我怕您再这样操劳心事,万一再教刺客钻了空子伤了您……”
说着说着,看他不为所动,卫林的声音就越来越小,小着小着,就没了动静。
景弘短促地叹了口气。
“嗯,”他的目光从天顶上收回来,掠过副将,望向西面,“两三天了。”
“是不是因为大统领?”卫林继续揣摩着他的表情,将所有的可能寻思了个遍,“还是……”
“卫林,”景弘打断他漫无目的的揣测,“你平生最懊悔的事情,是什么?”
卫林一愣,怎的问起这个来?便寻思了一会:“懊悔?要说懊悔,大约是小时候同弟妹打架,结果没轻没重,把小弟的大牙打掉了一颗,后来他长大了,那颗大牙也没长出来,好好的小孩,成了个豁牙子……”又好奇道,“统领呢?”
话才问出去,卫林又想赶紧给自己一嘴巴:统领是经历过与兄弟失散之痛的人,好端端的,他偏提甚么弟弟不弟弟。从前虽听说找了回来,可听人说,那兄弟与他也不大亲近……唉!卫林啊卫林,你这嘴笨的毛病可该怎么治才好!
随即,他瞧见那人的眼神似乎有些悲伤。
这样威风凛凛雷厉风行的人,怎会有这样的神情?
卫林心里的忏悔更甚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真不是故意的!
“我也有。”景弘缓缓道,“卫林,我来到东京已经十年了。那件最让我懊悔的事,我也已经想了十年。”他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副将,“十年前,我家曾像你家一样,从故乡迁户来到东京。我常常懊悔,如果那年举家迁徙之时,坐在马车外的是我而不是幼弟……我们的命运,也许远比如今要更好。”
卫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嗫嚅片刻,答非所问:“是的,统领,我家也是十年前从江宁搬来的。”
二人沉默许久。
“统领……恕属下斗胆,这几日,您也是每夜都在懊悔这件事吗?”
景弘看他。
“属下……属下多嘴一句,既然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为何不暂且放下,先与弟弟畅叙手足之情呢?”卫林说得不甚利索,“而、而且,命途如何,天机难测,或许顺其自然才是真正的天道……所以与其日日懊悔,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说不定会、会活得更容易些?”
“一不做、二不休?”慌张的卫林一时口不择言,却把他给逗笑了,“无妨。你想说什么便说,我在听。”
卫林赶紧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道:“实不相瞒,统领,属下的叔父是跟随童相打青唐的边军老兵,从军十五年,好容易捡了条命回了老家,谁知婶婶已带着闺女改嫁,老娘也因风寒而死,人便垮了,整日拉着我爹喝酒,喝了就哭,哭醒就喝,就那么过了三个多月,便一个想不开,在老家梁子上一根绳吊死了。”他扼腕,“可是,和我叔父一同解甲归田的,还有我兄弟的哥哥。他回了家,听说妻儿都被乡绅占了去,提着把朴刀就上门讨人,谁知那乡绅竟是妻儿的救命恩人,原来三年前妻儿便沦落了风尘,还是拿乡绅花了钱赎出人来的。后来再见他,便还是孤身一人,也没再讨媳妇,带着那把朴刀游走江湖,到处行侠仗义,见惯了生生死死,反而也就看淡了许多东西,活出乐子来了……”
“你说的此人,是否姓高?”景弘略微思忖,见卫林点头,便赞许道,“宗哥城边军高义,江宁人。此人名姓,我在簿子上见过几回,确是个战功赫赫的老兵。”
卫林一听,正是那同乡的大哥,因感慨道:“人人都说统领记得住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果然名不虚传……就为了这个,属下也愿意给统领当牛做马!”
景弘制止道:“在我的故乡,你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你们是部族……不,家族里最强壮和最重要的勇士。”
话音落下,那副将瞧着却更兴奋了,摩拳擦掌,一双年轻的眼睛射出炯炯的光。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景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在他像卫林这般年纪时,他也曾无比渴望得到他们的赏识。
他再度看向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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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看向群星,他的心思才能定下片刻,他的心才能短暂地回到遥远的家乡。
只是家乡早已面目全非……而少年的喜怒哀乐,也不该属于而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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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林,明日一早通传全营,”望乡人的眼中不再有多余的情愫,“大统领生辰在即,七日后,调防回京。”
听得东京的调防命令,副将讶异片刻,旋即喜出望外,立正叫道:“得令!——太好了!统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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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择日更新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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