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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昔日朕困顿沮丧,便会登这台顶,如此风光之下,便再无郁郁了。”刘宏也是感慨道。
“可是大人,这登台所见,又与为君之道,孰人为本有什么关系呢?”
刘宏低头看了一眼刘辩,嘴角微笑,复伸手指向东南方向的几处高台问道:“阿辩可见那几处高台?”
刘辩遥遥望去,自是看的清清楚楚:“见着了。”
“阿辩以为,那几处高台与这永安侯台,孰低孰高?”
“孩儿以为,相差不大,兴许那最远处的高台要比这永安侯台更加高上一些。”
刘宏捻须微笑:“那是张让的府邸。”
刘辩不由一惊,起初他与刘宏言语并无察觉,如今将这眼前所见,口中所说稍一结合,便想到事关重大,须知这洛中建筑规制是有制度规章的,官吏府邸不可高于皇宫建筑,这是规矩,若有违规,那可是不敬皇帝的僭越之举,往重了说,这样的行为是可以株连灭族的!没想到刘宏竟似这般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刘宏这般语气神态,刘辩自然是哑口无言。
“张让府上这座高台想来是三年前就建成了。”刘宏缓缓说道:“他曾与朕说,天子不应登高,登高,百姓便要虚散。所以朕便有三年不在登此高台了。”
“如此,大人早就知道张让的府邸有如此逾制的高台了?”
刘宏点了点头,依旧是面带微笑,竟无任何气怒神色。
“如此逾制,为何不治其罪。”
“这便是朕要与你说的。”刘宏回头看着刘辩:“阿辩,你是皇子,无论如何不该与士人一般,意图诛宦的。”
刘辩静默不语,等着刘宏说话。
“昔日朕曾有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士人皆以为朕昏腐无能,想来阿辩早听人说过。”
刘辩从未想过自己这个皇帝老爹会这样厚脸皮,说这种话给自己听,竟是怔在当场,久久说不上话来。
刘宏看其神色不由轻笑,复又回首远望,缓缓说道:“阉宦图利,世族为名。汉承四百年,皆是如此,然即便阉宦势大,又无士人掣肘,也断不能动江山社稷,何故?”
刘辩还以为刘宏是在自言自语,自然不敢答话,却听刘宏继续问道:“阿辩你说,何故?”
刘辩这才反应过来,然却尴尬的发现并不知道这其中道理,只能讪讪答道:“孩儿不知。”
“乃是汉室、阉宦本为一体,汉室亡则阉宦亡,所以阉宦势大如斯,亦不能动汉室江山,可若阉宦势弱,士人势强,那便不一样了。”刘宏缓声言道。
“阉宦无道,大人若是一味护持这些人,那岂不是要弄的民声哀怨,亦坐不稳这大汉江山?”
刘宏长叹一声:“昔日王甫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我深以为然,王甫曾言,这大汉天下竟是皇帝的天下还是世族的天下,阿辩,你以为如何?”
刘辩深思不语,倒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这汉末三国的历史虽然了然肚中,可那到底是一代代人琐碎的记忆、拼凑出来的东西,那就一定可信吗?如今身在其中,这些东西又真的可以解释现状吗?想来是不能的。
“自光武覆王莽起,我堂堂刘氏无一朝,无一代不在与世族相争这天下。”刘宏如是说道:“至于阉宦,外戚,那不过是君之爪牙,自是用来制衡这些个世族门阀的。”
刘辩若有所思。
“阿辩,你以为,朕以鸿都纳官是为何故?”刘宏再次问道,却并不等刘辩答话:“自是要收束世族世代为官的局面,然向上亦难撼动三公,向下却又不及深入乡亭,到头来,朕之所为依旧如故,不可撼动世族分毫。”
刘辩亦眺目远望,不由长叹。
刘宏不以为意:“阿辩,蔡伯喈尝与朕言,你是个极其聪慧通透的孩儿。”
说到这里刘宏竟然笑出声来:“蔡伯喈是个老实人,他说的话,朕自然是最信的过的,可是阿辩你,如今已贵为嫡长子,进位太子,理所应当,可是朕却久久不立你为太子,你可知这其中原因?”
刘辩摇头道:“孩儿不知。孩儿以为,大人从未肯定过孩儿。”
刘宏伸出手,摸了摸刘辩的头,笑道:“不过是因为你那舅舅,朕本以为他是个忠义至纯之人,所以对其格外看中,不想如今却也为世族所动,联合诛宦,意图覆灭朕之爪牙,阿辩你说,饶是你为皇帝,你可敢立你自己为太子?”
刘辩默然不语。
刘宏背手而立,迎风慨然:“朕非觉得你以黔首为本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只是不逢时宜罢了,若是大治之世,以黔首为本,天下定然安泰,可是如今局势若要以黔首为本却是这些个世家门阀不能容忍的,寒门士子终究还是寒门,可是黔首呢?他们是连‘门’都称不上的人,你以他们为本,依仗这样的人来对抗世家,你觉得有几成胜算?”
看着暮色下略显萧索的皇帝老爹,刘辩不禁觉得他有那么一点可怜,这种可怜是身为天子的无奈,更是身为天子却又无可奈何的深深不甘。
刘辩不禁自问,世族写的史,就是真的史吗?世族说的坏,就是真的坏吗?在他印象里,士人好像从来只说过外戚祸国,阉宦祸国,却从来没说过世族祸国的。
“为父不过是个平庸的人,论才论智,远不及高祖武帝,汉之昭昭,朕不可为了。”刘宏笑颜依旧,却不见一行清泪夺出眼眶,随风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