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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
范永斗托着腮,一声不吭地坐在堂屋前的回廊栏杆上,院中郁郁葱葱的草木绿疏在山陕旱成天灾的大太阳里瑟瑟发抖。
他的头顶上是悬山七檩前出梁的屋檐,由四根方形石柱支撑檐面,背后的房门开于明间,但后退一廊,与内柱成一线,使房子平面呈“凹”字形。
门槛、立颊、门额皆为木质,立颊外表又加木雕花边,以双重五齿花瓣条边为底,上刻牡丹图案,图案雕得虽不精细,但看上去总归像是大户人家。
倘或搁在洪武朝,范家这样的建筑定是要被问罪的,但现在距太祖爷那会儿整整隔了二百二十年,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也变成了二百多年前的老黄历。
“……我再说一遍啊!不管我有钱还是没钱,那老家伙都别想从我这儿花上一个子儿!”
堂屋内忽然传出一阵极响亮的喧哗,颇有昭告天下之气势,
“您别替我遮掩,我也不需要您遮掩,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啊,您回去一字不差地告诉那老家伙的野种,老家伙死了我绝不给他收尸,棺材钱我一文都不会出。”
“我范明别的本事没有,最大的优点就是说到做到,我十岁的时候就告诉他我不会给他收尸,他也叫我别给他收尸……嗳,对,您别偷换概念,这叫‘千金一诺’,不叫记仇。”
范永斗屏息凝神,院中的风像是停了,草木都瑟缩得不动了。
堂屋里的声音窸窸窣窣地、黏黏糊糊地轻下去了,像是那传话人有意鸣金收兵,想替范明掩饰“家丑”。
但那人显然是错估了范明对“丑”的定义,范永斗太了解他的父亲了,他父亲对他亲爷的恨是他父亲一生财富的源泉,一个人选择甚么方式挣钱,就决定了他做事的下线,他父亲的下线就是要亲眼看到他亲爷不得好死,而且必须是众所周知的不得好死。
范永斗在膝上摊开手,掰着手指在心里默数,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刚数到“五”,这座面阔三间、坐北朝南的深宅又响起了范明那铿锵有力、豪迈爽朗的笑声,
“您这就是在跟我说笑了!我又不当官,这该丁忧还是该夺情,谁都管不到我头上。”
“至于那野种要告我‘不孝’,你让他告去啊!我大明律法严明,刑犯斩首都是要皇上亲笔勾决的,他要告我‘不孝’,我就立刻反告他‘谋叛’,我看皇上会先斩哪个?”
“反正都是在‘十恶’里的罪状,皇上要是不赦,大不了我就跟那野种同归于尽,大不了到了黄泉路上我就跟那老家伙说,他宝贝儿子是我范明替他拉下来去陪他的,管教他到了阎王爷跟前都咽不下那口气!”
“大家都别缩着脖子装鹌鹑,同蒙古人、女真人做生意赚来的钱,这介休县几乎是人人有份,万历十四年年初大旱,全山西六十万饥民里头,死的死,逃的逃,卖孩子的卖孩子,这介休占了多少个,大家心里都有数罢?”
“我虽然不喜欢凭空给人当爹,但大家也不能一吃饱饭就放下筷子骂娘啊,世宗爷在的那几年,连河东盐运司都拨给宗室当爵禄了,这乡里乡亲的再不互相救济着,说句不好听的,要‘谋叛’的早拖家带口地奔蒙古了。”
范明慢条斯理地说完这番话,也不顾传话人的脸色如何难堪,自顾自地便端起手边的碗盏喝茶。
茶是从福建武夷山运来的,汉口以南靠船运,汉口起岸后主要靠骆驼和骡子运输,走出西口,再改用驼队穿越茫茫沙漠,最后抵达边境口岸恰克图,衔接的便是万里之外的彼得堡和莫斯科。
范明享受着这一口晋商世代百年走出来的坦途佳品,悠哉游哉的表情仿佛正在教堂敲钟的俄国沙皇费奥多尔一世。
传话人的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范爷,您这是何必呢?老太爷在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确实做了许多对不起您的事儿,但现在人都死了,这尸首都停在门口了,您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太爷曝尸荒野罢?”
范明仍旧喝着茶不说话,眉眼里头却全是不屑的笑意。
倘或范永斗此刻在屋内,从范明那半遮半掩的半张脸中就可以解读出他父亲此时的心理:中国人就是横竖看不开生死,其他事看不开就看不开罢,还拿这看不开来威胁人,然而我就是不受你这威胁,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传话人见范明不接茬,不由继续道,
“我瞧范爷这面相,天庭开阔,口方正大,人中深厚,一瞧就是子孙富贵的大福相,我也说句不中听的话,万一将来范爷您去了,三位少爷有样学样,撂开手去硬是都不给您摔盆砸碗,您就是到五台山成了仙那也后悔不是?”
范明“哼”地一笑,将手中碗盏“啪”地一放,扯开嗓门便喊道,
“范永斗!范永斗!你进来!”
门外的范永斗一听这响动,赶忙站起身来,直接推门进了堂屋,他爹一向习惯连名带姓地喊他们兄弟,
“爹……”
范永斗还来不及劝上一句,刚吐了一个称呼,就听范明对他指挥道,
“你大哥和二哥还在咱家大门外罢?你出去对他们传我的话,他们的亲爷今天就是遭了‘现世报’了,他在我十岁时将我赶出这范氏家门,我今天就把他赶出范家祖坟。”
“这是一报还一报,谁作下的孽谁偿还,我就是要他们的亲爷剉骨扬灰不得好死,这是因为他们的亲爷对不起他们的爹,往后我要是有一件事对不起你们仨兄弟,我死了以后,就算已经被埋进了坟,你们照样可以把我挖出来鞭尸。”
传话人目瞪口呆地一脸冷峻的范明,他这还是第一次瞧见如此以身作则的教子现场,
“范永斗,我告诉你,这当爹没甚么了不起的,渣滓当了爹他还是个渣滓,混蛋当了爹他还是个混蛋,你那混蛋渣滓的亲爷就算生了你爹我这个远近闻名的大商人,也还是个混蛋渣滓,我今天要这个混蛋渣滓不得好死,我就是在替天行道。”
范永斗抬目看去,只见范明端庄语气下的脸是一派温柔与狰狞,数十年来的含辛茹苦形成了那端庄,儒学孝道中的委曲求全勾勒出那温柔,天伦灭绝的淡泊就是他面孔上的狰狞,
“乡亲们看一次热闹不容易,我今天就把这话给挑明了,我范明无论是生是死,都不想再跟那老东西扯上一文钱的关系,谁要是支持那老东西进我范氏祖坟,就等同于不让我范明死后进我范家祖坟。”
“有道是,生路可辟,死路难开,除非能同那野种一起上衙门以‘不孝’之名将我范明告倒了、告死了,否则只要我喉咙口里还有一口气,谁要是敢绝我死路,我定要断他生路!这点我绝对说到做到,不信的尽可以来与我一试。”
范永斗听罢,同那传话人一齐立在原地半响没有挪动一下,最后还是范明喝了茶润完喉催他道,
“范永斗!愣在那里作甚么?传话去啊,今天是六月廿四,关圣帝君圣诞,晚上咱们还要请关公、拜关公呢,别教晦气事拦了咱们家的财路。”
范永斗赶紧转身出门传话去了,在他们范家,“拦财路”是比天还大的事,每回他爹一说“拦财路”,基本就等同于是在骂娘了。
传话人显然也领会到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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